在瑞金学习了人民日报红旗杂志的元旦社论,又引发了我们小红军长征队内部的争论。原先一直主张长征要以宣传毛思想为主的宣传派,此时更加理直气壮,要求响应社论传达的毛的声音,即刻下厂下乡和工农结合;他们成了下乡派。但是走路派要求按既定方针办。于是就出现了一个哈姆雷特式的命题:日夜兼程完成二万五千里长征?还是就地到厂矿农村支持工农造反?这是一个问题。既然统一不了观点,就边走边吵吵嚷嚷。在吵吵嚷嚷的过程中,新的一派崛起,她们是坐车派。
队友某笔记:“一九六七年一月十一日十二时从瑞金出发。参观苏维埃大学遗址——大窝(离瑞金五六里路)(介绍略)。”
我是坚定地走路派,队友某则是顽强的宣传派或下乡派。他们寻找一切下乡的机会。队友某笔记:“一九六七年一月十一日晚于会昌县西江公社。从瑞金出发走五十华里达到会昌西江。晚上,我们三四个人深入西江大队王沙背生产队,进行调查文化革命情况。我们访问的一家是贫农,家有五口人,其子是中学生,访问时老贫农夫妻及其子女,还有一个大队造反队的队员。这个大队有近三百户人家。这个生产队有十七户人。十四户是贫下中农,一户地主。全大队有一个造反队,队员现增至三十人。这个生产队有二个。造反队原有十几个人,起初他们给公社领导大队、生产队领导揭发问题,炮轰也很害怕。这个造反队员说:”后来学了主席著作,不害怕了,现在人多了,更不害怕了。‘今天这个生产队开了一个动员会,是由造反队主持的。这个公社有五个书记,一个队长,工作人员达二十多人。据这个造反队员和学生说,群众发动的还非常不够,1,一部分群众害怕打击报复;2,打不开情面;3,自己不会写。今日公社一个书记被斗,斗的是机关干部。群众没有参加,这就是问题。这个生产队长问题严重,1,阶级立场有问题;2,大搞自己经济;我们也宣传了党的政策。我深感到党中央毛主席对我们的指示的英明:革命学生与工农群众相结合,必须相结合。“
头一天出发时间晚,只走了四十五里,而且是走的公路。第二天(十二日)从西江,经洛口到铁山垄钨矿,走了九十五里路。我们进入了人烟稀少的地区,尽是山路。山上是齐腰深的枯黄的茅草,树也不很多,是青绿色的。灌木丛倒不少,刮起小风时,枯草瑟瑟,好像在提醒我们冬天的存在。
接下来的四五天,我们一路南下,几乎沿直线向信丰进军。我们经过一个钨矿,经过一个垦区,这足以证明此地少有人烟。我们甚至在这条道上没有再见到别的长征队。
队友某笔记:“一月十二日于于都丰田公社(铁山垄)。今天早上我们从会昌西江出发,大约午十二时到洛江,行程四十里。洛江中经葫芦角(15里)过赣江(会昌河),行35里到丰田(于都铁山垄)。这里的斗争很激烈,我想留下来,但是一部分同学不同意。我们战斗参加的太少,出来二个多月,并没有很迫切地关心国家大事,这是非常不对的,我非常着急。对走资本主义当权派不揭不斗,我们怎么能捍卫毛主席捍卫无产阶级司令部?我渴望着到工农中去,到激烈的斗争中去。我们长征,并没有像林彪同志说的那样去做,或者做得不好。”
六七年一月,上海工人王洪文在江青的中央文革的支持下造上海市委的反,全国工矿企业也开始造反,毛大加支持,因为他需要把全国搞得更乱,以便实施他的剥笋政策(把旧的领导人一层一层地打倒,为江青上台创造条件)。毛要借助青年学生和工人群众的力量以售其奸,群众(农村农民和城市工人)则有意识地或无意识地把毛的口号当成实现民主化的号召。毛认为“党内有个资产阶级”,于是少数群众想利用这个机会改变自己的命运;大部分群众则想发泄不满,于是开始造反。当时的群众不是想造共产党的反,但是确实对那种体制下产生的官僚,腐败和种种弊病非常不满。于是想利用这个机会做些什么。我们在于都铁山垄,看见工人对他们的领导非常愤恨,正在跃跃欲试要造反,正是当时全国非常普遍的现象。
元月十三日,我们从铁山垄钨矿经黄沙山、上坪宿小溪公社,行军七十里。
队友某笔记:“一月十三日(中午)于上坪(吃■面)。今天早八时从丰田(即铁山垄钨矿)出发,到铁山垄,一个工人同志给我们领路,他匆匆抓紧时间给我谈他们这里的文化革命情况,我的确感觉工人同志关心国家远远胜过我们了。我对我们没留下来而感到不满。走了一二十里翻过铁山,到黄沙山,工人同志给我一块钨矿石,他们对我们非常热情。从黄沙山道上坪约二、三十里。”
队友某笔记“一月十三日晚于上坪。小溪是当年红军长征,从于都出发经过这里的。从上坪到此约三十里路。今天一天几乎都是在密林里面。同时我又提出我们应该立即考虑下厂、下乡问题。毛主席教导我们:”你们要关心国家大事,要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我们的长征一定要把文化大革命踏踏实实的放在心上。“
十四日从小溪出发,经祁绿山垦区,马岭(属于都县),宿牛岭公社下岭大队,行军六十五里。
在铁山垄钨矿所感受到的工人们渴望造反的心情,使我们长征队内部的争吵越发激化。根据队友某的笔记,我们在上坪宿营时,发生了论战:“一月十四日于赣县下岭大队。红军当年长征是从这里经过的。毛主席就在这附近住过。今天从小溪出发,中经祁禄山(午饭,小溪三十里),马岭,到达牛岭(上岭、下岭)。从昨天晚,就发动了一场关于参加不参加文化大革命、深入不深入工农群众的论战。我公开宣布现在的问题仍然是解决过桥不过桥的问题,过什么桥,怎样过桥的问题并非迫切。我坚持一定要蹲下来,我们这样从一个地方到一个地方赶路,是不符合党的需要,不符合文化大革命的需要。一些人经常在争论中爱说毛主席支持步行串联的,是的,我们伟大的导师,伟大的领袖,伟大的统帅,伟大的舵手毛主席是支持我们步行串联。但是我们的步行串联呢?既不串又不联,只是从韶山赶到井冈山,从井冈山又匆匆忙忙赶到瑞金,从瑞金又匆匆忙忙赶往桂林。……深入群众在哪里呢?革命串联在哪里呢?战斗在哪里呢?我们这样走,不是步行串联。敬爱的毛主席支持的步行串联不是像我们这样的赶路,赶路。……要坚决消灭我字,立刻到群众中去,到斗争中去,不去不行。文化大革命的最终目的,是实行人的思想革命化,但是连文化革命中的战斗都不好好参加,这个改造思想是空谈。要分析原因,是很多的,‘我’占的成分大,方法占的成分小。昨天一个女生的谈到,她们三人原来在学校里蹲不住,到外面看一看地方而出来的,有人应和一回学校(?),这不是‘我’字么?深入群众,参加斗争,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坚决捍卫毛主席为代表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
吵着吵着,一直向信丰县城吵去。十五日我们从下岭大队出发,经小汾、韩坊公社宿月岭。行军五十五里路,还是山路。队友某笔记:“一月十五日晚于信丰县龙蟠公社月岭大队。今日十一点多从赣县下岭出发,中经下汾、梅街、韩坊到月岭,行程六十多里。”
十六日从月岭大队到信丰县城,行程四十里路。信丰是一座三面有山环抱的小城。来到此地,长征队终于分裂了。据队友某笔记:“元月十六日晚于信丰县城(接待站)。今早从月岭出发,行程四十多里,于中午十二点到达信丰,下午对我们长征队的问题进行了讨论。许多同学都认识到我们队中存在的问题,各种想法都表现在具体问题上,有些同学对参加激烈的斗争并不热心。”
行军到信丰城,大家对吵吵嚷嚷已经不耐烦了,必须要有一个了断。于是马上讨论。原来不仅有走路派和下乡派,还有坐车派,还有折衷派哩!队友某坚持马上下厂矿,我坚持走路。四位女同学则称实在走不动了,还是坐车吧。还有两名男同学主张把步行与坐车结合起来,可坐车的地方坐车,不通车的地方步行,反正还是照当年红军长征的路线前进,并不违背我们的初衷。队长杨岱表示反对。他提到了我们从韶山出发时的庄严宣誓,但这不能使下乡派和坐车派们回心转意。最后的结果是,分裂。愿意走路的继续走路,不愿意走路的留在信丰城等坐车。一旦有了结果,大家心里反而轻松了,就在信丰城里休息了一天。
我们坚持走路的共有六人。十八日一早,我们从信丰县城出发,继续长征。我们六人排起了久已取消的队伍,颇有悲壮志气。那六个人前来送行,她们(他)站在桥头上和我们话别。尽管我们内心十分气愤,但还是挥了手。在分手的最后一分钟,大家约定,在桂林会师。因为他们六人还是沿长征路的方向串联。这是空话,坐车的和步行的怎么能够会师呢?
我们沿着信丰县城的街道出城而去。走出很远,我回头张望,她们(他)六个人还站在桥头目送我们。我扬起手摇了摇,心里对他们的背叛甚是恼怒。我们虽然也是六个人,然而却是主流派,她们是张国焘,分裂主义分子。我鼻子里哼一声,大步追上五位战友,唱起语录歌往前走。
我们在离开瑞金时,有几个人给家里写信,请寄款到桂林。当时的长征为何选走桂林这一条路,现在似乎想不起来了。不过我们把桂林纳入长征路线,尽管红军并不曾到过那里,想必那里的优美景色,我们垂涎已久,所以不肯坐失良机吧?红卫兵的庄严誓词的约束力究竟有多大呢!誓言总得服从私心。
大约是憋着气的原因,从信丰出发,我们一口气沿公路猛走,一路上经过了正平公社、分水坳、走出江西,进入广东。我们在一个叫乌泾的镇子里的接待站吃了午饭,再猛走下去。
沿途地势平坦,人烟稠密。公路上,南来的,北往的长征队还真不少。有和我们一样的二十几岁的大学生,亦有十二三岁的小学生。这些长征队大都是边走边拦汽车。有的司机胆小,便停车让红卫兵呼啸而上。上了车的红卫兵高兴地唱起语录歌“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飞驰而去。有的司机则加大油门,冲破封锁线呼啸而去,留下一片大喊要造反的红卫兵。
这里地势开阔,路边地里有晚稻刚刚收割,有的小麦长势正旺。走到日落时,见那红红的火球在地平线上一点一点消失,更使我们产生悲壮情怀。
直走到七点钟,天已经大黑,才进了黄坑公社。公社设的接待站已经关门。然而我们一交涉,对方马上接待。很快,一名青年男子和一名青年女子来到接待站,为我们做饭。这两人很沉默,既不和我们交谈,互相也不说话。只是低着头干活。女的淘米下锅,男的挑水拿柴。饭熟了以后,他们静静地等我们吃饭。我们吃完,他们再刷锅洗碗,一切完毕后,静静地消失了。从头到尾没有正视我们一眼,没有开口讲半句话。
毫无疑问,他们是地富子女。惟其如此,才会如此驯服。我心里起了同情之心,要知道,我的家庭成分也是地主呀!
这也是一个明显的信号:红卫兵运动开始式微,造反派将登上政治舞台。
回想红卫兵刚刚出现时,因为受到举世崇拜的毛泽东的高度推崇,又因为它的神秘性,所以不能不令全社会整个民众对它刮目相看,视它为天兵天将,是毛的戈什哈亲兵、御林军、禁卫军,是英雄好汉的嫡亲血脉,进而对它仰慕、敬畏、奉若神明。红卫兵所到之处,万人空巷,人人以先睹为快。因此地方上接待红卫兵,相当隆重,没有身份的人根本不能接近。两三个月过去之后,新奇感消失了,红卫兵使民众产生了视觉疲劳和听觉疲劳。何况红卫兵原形毕露,他们不过是乌合之众,亡命之徒,狂妄之辈。他们的种种胡作非为为民众所厌恶,痛恨;直至红卫兵大串联令地方和基层政权乃至普通老百姓统统人仰马翻、头焦额烂、屁滚尿流。
——据广西《兴安县志》记载,为了接待来来去去的红卫兵,该县还成立了文革接待办公室,发放经费,接待经过兴安的红卫兵吃住。截至六六年底,就花去了四十多万元。
但是侍奉红卫兵吃喝住宿,乃是最高领袖的圣旨,不敢违抗,于是只好应付、敷衍,公事公办。到这时候,社会最底层的贱民黑五类,就被派上用场了。这也就标志着红卫兵的气数快尽了。
十八日夜宿黄坑公社。这一天我们六个人行程一百〇八里路,创造了自从长沙开始步行以来的最高纪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