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说还休,欲说还休

(澳大利亞)刘放

齐家贞的第二部纪实体小说《红狗》出版,在海内外获得好评。也在澳华文坛引起热议,产生一定影响。《红狗》的评论文章已很多,我在此只谈一些随感。

从齐家贞的纪实小说《红狗》引起的影响,取得的成功,表明作者具有相当的文学天赋。我们知道,当她写作第一部自传体实录《自由神的眼泪》时,已是年过半百。而《红狗》的完成,更是已近七旬(这些作品都是她在繁忙的工作空隙写出来的)。应该也算是奇迹了。

虽然在文学史上也不乏大器晚成者,但一般来说,文学创作的最佳年华,即文学创作的爆发期,都是在青年、中年时期。也就是说,她早已错过了写作的最佳年龄。不难想象,如果她从小能有正常的文学创作环境,让她在文学的道路上自由发展,她的文学创作成就将不可估量。她很有可能创作丰盛,成为现代中国一个多产的女作家。

而从她的第一部作品《自由神的眼泪》中,我们也可以看到,她在中学里每门功课都相当优秀,当时的最大理想是当自然科学家,当一个中国的居里夫人。也就是说,她也有极好的理科天赋。在《红狗》中我们也能看到,辍学二十多年、与文化知识几乎完全隔绝、只有高中程度的她,居然仅靠一些零星的资料自学高等数学,学习微积分,以惊人的毅力和意志,在短时间内掌握了这门科学知识,以高中的资历当上电视大学的数学辅导老师。

可以想象,以她那样的天资,如果她从小能有正常的学习环境条件,让她读完大学,读完博士,她应该可以实现自己的理想当一名自然科学家。

不幸的是,她遭遇了那个历史上最黑暗、最荒唐的时代,这样的文学、数学天才被扼杀,不但没有受教育的机会,还在监狱铁窗度过了十个春秋。出狱后,仍在非正常活着,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在极度痛苦、绝望、彷徨中虚度光阴。

这不光是齐家贞一个人的悲剧,是时代、历史的悲剧,是整个中华民族的悲剧。从土改、反右到文革,多少次政治运动,多少次知识人的大劫难。在那几十年中,扼杀了多少这样的天才,浪费了多少人的青春。齐家贞算是幸运的了。数以千万计的人连性命都不能保住,没有捱到这一天。

著名科学家钱学森临终前,曾向来探望他的温家宝总理提出一个惊天之问,但其实也是人所共知的问题:中国为什么没有自己独特的创新的东西,为什么老是冒不出杰出人才?《红狗》部分地回答了这一问题。她告诉人们的就是这一历史真相。

这也是《红狗》的价值所在。

齐家贞个人与命运搏斗、与生活抗争的勇气和毅力,也是值得钦佩,引人深思的。

同样处于黑暗,处于不幸,同样生活在那个荒唐年代,每个人个体的素质不同,在艰难困苦环境中的抗争能力也有很大的差异。齐家贞当年正是二十岁青春年华的女孩子,被判刑十三年,投进监狱。这对任何一个人都是致命的打击,何况是个弱女子。经历过那个年代的人都知道,他们遭受的包括肉体痛苦、精神摧残和人格污辱。熬过漫长的监狱生活,许多人出来后心灵被扭曲,精神变异,这一生也就废了。当然也有些人没有等到刑满,没有活着出来。

但齐家贞出狱后,虽然彷徨过、痛苦过、迷惘过,然而她没有失去生活的勇气和信心,没有放弃对自由思想、对精神心灵幸福的追求,在极端贫困极端窘迫的环境中挣扎求存。没有自暴自弃、自轻自贱。

三十六岁的齐家贞,超出世俗,仍像豆蔻年华的女孩那样追求浪漫爱情,寻求真爱,爱得认真,敢爱敢恨,爱得一丝不苟。她真正爱过,虽败犹荣。

三十七岁的齐家贞,在与文化知识隔绝二十多年后,突然梦醒,开始学习知识,先用一个星期通读了《范氏大代数》,把初等数学复习了一遍。然后补学了“解析几何”,又用两个月时间学完了《数学分析》,学完其他能找到的数学书籍。在短短时间内学完高等数学、微积分。三十八岁,当上了电视大学辅导老师。并边教学边学完“线性代数”、“复边涵数”、“概率”、“场论”、“数理方程”等。这是何等的毅力。

四十三岁,她突破重重阻扰,克服重重困难,报读了“党政干部专修班”(大专),实现了大学之梦。

四十六岁的齐家贞,毅然放弃国内已经取得的这一切,在亲友帮助下,前往澳大利亚留学,报读英文班。这是我所知道的“四十千”留学群体中最年老的留学生。以她这样的年龄,又没有英文基础,光是心理这一关就并非人人能过的。她实现的是自己早年为之付出惨痛代价的出国梦,是她追求彻底思想自由的最终目标。

她出来了,找到了爱情,找到了事业,找回了自我,活出真实的人生。

五十多岁,于繁忙的工作之余,不顾体弱多病,开始写作,出版了第一部自传体纪实作品《自由神的眼泪》。年近七十,已过退休年龄,身体又一度中风,一般人都选择熙养天年,享受生活了,而她又写出了纪实小说《红狗》。她还计划继续写作第三部在澳洲生活的长篇。

她这种进取精神,这种不屈不饶的勇气,对生命对生活积极挑战的人生态度,如此顽强的意志,像四川竹子那样的韧性,让人惊叹令人感动。尤其写作的朋友们,应该可以从中得到些启迪。

在此也谈谈《红狗》的不足之处。最明显的一点,是作品对历史环境背景交待的缺失(如第九章《不死的丑小鸭》)。当作者从监狱出来几年后,她这个与文明隔绝,不看书不读报,灵魂自我放逐的贱民,劳改释放犯,突然如梦方醒,“灵魂开始反抗,开始回归”。她如饥似渴地寻求知识,学习文化,自此一发不可收拾,“齐家贞的灵魂得救了!”

作者在这里过分地强调了个人的觉醒,个人的“时来运转”,而忽略了对社会大环境大变革的交待,忽略了这一变革对个人的重大影响。作为写史写实(《红狗》写的是个人历史也是那个时代的历史)的作品,这个重要历史关口的时代背景是一定要有所交待的。

这就是具有划时代意义的1976――1980年代的政治变革。1976年毛泽东离世,紧接着毛的遗孀及亲信被捕,然后是轰轰烈烈的思想解放运动,同时进行的是一连串的拨乱反正,纠正冤假错案,和大量的平反。这是中国历史上重要的一次转折,于中华民族来说是生死攸关的事变。没有这样的大环境,则齐家贞父女及千千万万贱民们根本就没有出头之日,更谈不上“时来运转”。

中国自此实际已走上了另一道路。不管后人对此如何评价,无论人们对今天的社会现实如何褒贬,这场变革的进步意义是不容质疑的。而对大量处于最底层的这一类贱民来说,这种变化足可以“起死回生、枯木逢春、鬼变成人”来比喻。而这些“贱民”对这种变革应是最为敏感。作者当时的境况,对此也应是体会极为深刻的。个人的命运,与国家的命运,民族的命运,时代的命运紧密连结在一起。作者心灵那种电光石火般的萌动和苏醒,正是在当时政治气候环境下催动的。如果没有这种变革,如果没有解除他们身上的政治桎梏,齐家贞这个劳改释放犯,她父亲这个历史反革命双双当上电视大学老师根本就不可能。

作者也许认为这是人尽皆知的事实,无须在作品中交待。但必须明白,作品出版后,有许多不同层次和类型的读者,比如说海外读者,是不大了解这些背景的。作品也是要流传后世的,不要说往后,就是现在70、80后的年轻读者,大都已经不了解这些历史了。所以这种交待是必不可少的,这既是学术的严谨性,也是一种真实,生活的真实和历史的真实。

希望作者在再版时注意到这一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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