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年3月,若泽·萨拉马戈访问北京,出席其小说《修道院纪事》花山版范维信中译本首发式。他告诉中国听众,希望死后在墓碑刻上如下文字:“这里安睡着一个愤怒的人。”
愤怒的人已经睡去。萨拉马戈结束了政治挂帅、争议不断的现世人生,但他悲天悯人、想像奇绝的小说,还会长久地留在无数读者心中。
受荷尔蒙驱动的共产党员
6月19日,葡萄牙仅有的一位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终于谅解了祖国,让自己冷去的身体回到家乡。萨拉马戈两岁就来到葡京,在这儿吃过苦,打过工,入了党,当了官,再跌到人生低谷,重拾文学而雄起,晚年以国家敌人的姿态负气出走,长居异国离岛。如今他的棺木在万民的景仰中,覆上了红绿两色的葡萄牙国旗,但共产党支持者们前来展开镰斧图案的纯红葡共党旗,向老同志致敬,为老同志送别。更多人拿着红色康乃馨,象征着1974年终结独裁政权的“四·二五革命”。
他的大半生是在独裁统治下度过的。1926-1974年的法西斯统治时期,用暗无天日的旧社会来形容,一点也不为过。葡萄牙是西欧最贫穷的国家,农业落后,工业失败,主要出口物为软木塞、沙丁鱼和廉价劳工。为镇压其非洲殖民地安哥拉、莫桑比克和几内亚比绍的独立运动,政府陷入了长达13年(1961-1974)的不义战争,四成国家预算耗尽于战费。作为独裁统治最大的反对力量,葡萄牙共产党受到残酷镇压,党员屡遭逮捕、监禁、拷打、谋杀,只能活动于地下。“我痛苦吗?”他说,“我的痛苦不会多过灭除自由之政权下的数百万同胞。”做一个共产党员是危险的,葡共许多热血分子却甘愿以命相搏。萨拉马戈在1969年入党,说明他也做好了牺牲准备。2007年夏,他告诉《纽约时报杂志》的费迪南达·埃伯斯塔特:“我很幸运,我从未遭到逮捕。有许多次,我本来是该被捕的,可我狱中的同志有勇气,有尊严,没背叛过我。”
他后来说,共产主义信念于他如同雄性激素,纯然发自骨肉深处。“我是个受荷尔蒙驱动的共产党员,”去年他告诉BBC,“我体内有荷尔蒙,让我长胡子和别的东西,也让我成为共产党员。改变?凭啥!我会觉得羞耻,我不想变成别的什么。”
1970年,独裁者萨拉查死后,法西斯统治已大厦将倾。1974年4月25日爆发了不流血的康乃馨革命,宛如1917年的二月革命,一夜之间打开了通往人民自由、政治民主的大门。4月30日,葡共总书记库尼亚尔回到里斯本。次日全党过上了48年来的第一个五一节,50万群众集会于首都FN A T体育场,欢庆胜利。葡京的乐观气氛远超当年的彼得格勒。为纪念那一天,FN AT现已更名为五一体育场。
社会主义革命在西欧取得成功,葡萄牙大概是20世纪仅有的特例。萨拉马戈当时在报社工作,看到全国上下天翻地覆,市民上了街,工人占领老板的工厂,农民夺走地主的农庄,无家可归者入住空置的公寓大楼,电车售票员向全体乘客免票。此后一年半,非洲殖民地如愿获得了独立,国内四分之三的经济被国有化,法西斯的《新闻日报》亦在其中。萨拉马戈获任该报副总编,几乎将其改造为葡共机关报。他性格和信念中钢铁与偏狭的一面也在此时显露。许多葡萄牙知识分子很不喜欢这一时期的萨拉马戈。他主持工作,难容异己,对非共产党员和要求多元声音的员工另眼相看,毫不手软地连续解雇了24人。
但政治形势急转直下,国民经济濒于崩溃,罢工使国家陷入瘫痪,奉命镇压的军队有时倒戈,联合政府亦宣告垮台。1975年11月,左翼谋求效仿“十月革命”再度举事,但失败,温和右翼掌控了大局。萨拉马戈随即被清除出《新闻日报》,复归于失业。朋友们视为其人生低谷,然而世人焉知非福。他自己以为,失业实为大幸,“它让我停下来反思。”他对埃女士说,“这是我作家人生的开始。”
自我流亡的诺奖作家
此时萨拉马戈年过五旬,政坛失意,晚年失业,却迎来文学第二春。1980年,他完成第二本小说《从地上站起来》,以新秀的姿态登上文坛,这已是其青年时代处女作《罪恶的大地》出版33年之后。1982年出版的《修道院纪事》魔幻又好看,大为轰动,令他花甲蹿红。小说以三重奏形式讲了三个故事:一、国王若奥五世劳民伤财,以举国之力建造大修道院;二、洛伦索神父为逃避宗教裁判所迫害,谋造飞行器“大鸟”上天;三、独手勇士巴尔塔萨尔与异视姑娘布里孟达相爱,并助神父研制飞行器。布姑娘认为,太阳吸引琥珀,琥珀吸引乙醚,乙醚吸引磁铁,磁铁吸引铁皮,铁皮大鸟就能上天———真的上了天。后来出了误飞事故,爱侣分离,遍历人间恶行之后,肉身成灰,而灵魂永聚。
1986年,葡萄牙完成“继续革命”的民主过渡期,选出60年来首位文人总统,萨拉马戈也在同年出版小说《石筏》,写了一个惊天动地的场面:葡萄牙和西班牙所在的伊比利亚半岛沿比利牛斯山脉与大陆断裂,脱离了欧洲,滑入大西洋,径直向南美大陆漂移而去,以寻求自己的文化认同,结果漂到中途,便撞上了亚速尔群岛。
在1995年的《失明症漫记》中,失明成了一种传染病,政府决意隐瞒,伪称“白眼病”,并将所有失明者关进精神病院,以恐怖和暴力手段严控失明蔓延。而那些失明者,眼前黑了,心也变黑,人性之丑、欲望之恶充分暴露。此书中文版亦由范维信教授翻译,海南出版社出版于2002年。2008年,巴西导演费尔南多·梅雷莱斯将它搬上银幕,拍成小制作英语长片。
2004年,他出版了《透视症漫记》,故事发生在《失明症漫记》所述的同一个国家,再写为抗拒独裁政府,八成以上国民心灵感应,在选举时投了空白票。
1988年,萨拉马戈与其西班牙文译者、漂亮的、30岁刚出头的安达卢西亚姑娘皮拉尔·德尔里奥结合。1991年,其小说《耶稣基督福音》引起轩然大波,被公开指责冒犯天主教,政府出面将此书查禁。萨拉马戈怒不可遏,愤而选择自我流亡,去国别乡,跟着皮拉尔·德尔里奥回了娘家,后定居于加那利群岛中的兰萨罗特岛,直到去世。
诺贝尔奖降临于1998年。瑞典学院在授奖辞中说:“他那为想像、同情和反讽所维系的寓言,持续不断地触动着我们,使我们能再次体悟难以捉摸的现实。”
前一年的大奖得主、意大利剧作家达里奥·福说:“若泽·萨拉马戈赢了,我很高兴我的‘接班人’是一个左派分子,特别是一个真正的民主主义者。”但梵蒂冈机关报难释前嫌,批评瑞典人选择了一个“反宗教的死硬的共产党”,指出:“萨拉马戈在意识形态上仍然是个共产党人。”
萨翁老而弥坚,笔力尤健,最后几部小说,如《洞》(2001)、《复制人》(2004)和《大象旅行记》(2008),仍见其惊人的想像力。而在2005年的《暂停死亡》中,他拿死神开了个玩笑。故事讲死神娘娘厌倦了遭人嫉恨,决定罢工,结果世界大乱。医院人满为患,人们老得不能再老,但就是死不了,整个养老金系统也因此濒于崩溃,政府面临破产,于是教会出马,请求娘娘重新上岗。“最后,我们发现,生的唯一条件,就是死。”萨拉马戈写道。
《该隐》出版于他去世前半年,他在书中为杀弟的该隐除罪,转而责难上帝,将《圣经》称为“残暴与人性至恶的细目”,并不顾病体羸弱,跨国连开记者会,攻击《圣经》。但教会此番表现出丰富经验,视萨翁言辞为广告策略,故百般隐忍而不应战。
此外,萨翁热心时髦网络,投身web2.0,开设blog,亲笔撰写,更新频繁,视之为开展政治批判、倾泻道德怒火的快捷工具。在他看来,虽然今日技术进步,道德却比过去更为沦丧。他甚至不忘抨击英国议员用公款买狗粮。“真不害臊。”他说。
萨拉马戈的小说有两大特色:一是魔幻现实主义色彩,这个无须多言;二是他滔滔江水连绵而不绝的语言风格。他很少使用引号(中译本有,但仅限于专用名词),人物对话与小说叙事似乎无缝相连,宛如内心独白,又如埃伯斯塔特所言,仿佛在连续放映一部默片,而影院里空空荡荡,观众仅有一人,即萨拉马戈的叙事者。著名的英国文学批评家詹姆斯·伍德说,这位叙事者的声音好像出自“一个狡猾的葡萄牙老农,他洞悉一切却又一无所知。”
Adeus Saramago,再见,萨拉马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