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和批评家的关系,就像男人和女人一样,自古以来就有着道不尽的恩怨情仇。两者关系和谐的时候不是没有,――比如某位诗人或小说家顺便写些批评文章的时候,自然在这些作家心中是不太看重自己另外的批评家身份的――,可是通常来讲两者(尤其是专业批评家和作家)的关系势成水火。批评家似乎从不吝惜挥舞手中的大棒,而作家们的反击往往也是不遗余力的,连一向给人睿智平和印象的歌德都在震怒中说过“打死他,这个狗东西!他是评论家”这样的名言(也许他是在想着那个讨厌的施莱尔马赫吧)。
最新的例子是美国作家诺曼·梅勒对《纽约时报》头牌书评人角谷美智子的攻击。梅勒作品翻译成中文的不少,中国读者对他不会陌生,可那位角谷美智子也非等闲之辈。她是日裔美国人,《纽约时报》在编的首席书评人,她棱角分明,文章火药味十足,经常对西方的一些著名作家痛下“杀手”。她最新的攻击对象正是梅勒的新著《鬼魅艺术》,“通读此书的印象,就像乘坐一辆超长途的大巴车,在颠簸不平的路上行进,身边坐着个跟你不停拉呱儿的长舌汉子,他一刻也不合眼,一刻也不停嘴,仿佛他脑袋里就没个把门儿的”。梅勒的反击也不含糊,他在接受最新一期《滚石》杂志采访时说:“角谷是个独女神风敢死队。她就爱糟践白种男作家,我就是她最爱的头号目标。······但是《时报》的编辑们没法把她炒掉。他们怕她。”不过梅勒的反击在讲究“政治正确”的美国文坛立刻招致更多的批评,甚至触怒了不少亚裔团体。梅勒受到女权分子攻击也不是头一回了,早在上世纪70年代,梅勒就因为小说中隐含的男性至上倾向,成为凯特·米利特名著《性政治》集中分析和批判的对象,只不过米利特的文笔比较学究气,偏重于分析而非批判。
无独有偶,三年前(2002)德国文坛最轰动的事件也涉及到作家和批评家的恩怨。2002年德国著名作家马丁·瓦尔泽出版长篇小说《批评家之死》,以文学的方式讽刺和挖苦当今德国的“文学教皇”赖希-拉尼茨基。和角谷美智子一样,此君也是一位把“颁发死亡证书”给作家视为己任的“酷评家”。赖希-拉尼茨基毕竟比角谷年长不少,他的反击策略也更为老辣,他借助和他关系非同一般的《法兰克福汇报》向瓦尔泽发难,指责瓦氏小说有明显的反犹倾向,以此将作家置于非常被动的局面。
上述两次事件不无相似之处――两位批评家都喜欢棒杀作家,而且始终占据舆论的优势地位。老实说,我对以棒杀为主要任务的批评家向来没有好感,也许我一直欣赏奥登式的老式的风度吧,他在《论阅读》一文中说过:“攻击一本劣书不但浪费时间,而且对一个人的品格来说也有危害。如果我发现一本书真的很低劣,那么诱发我写篇文章抨击它的那种冲动只能源于我自身,源于那种挖空心思的卖弄,卖弄学识、卖弄才智、卖弄邪念。一个人不能评论劣书而不炫耀。”以此标准,就算两位作家的新书是劣书,赖希-拉尼茨基和角谷美智子也实在算不上上乘的批评家,可是如今奥登式的风度谁还在意呢,如果棒杀比细致的批评更能出名更能获得利益的话。另外,两位作家的守势也说明如今的时代确实是大众传媒的时代了,角谷把持《纽约时报书评》,而赖希-拉尼茨基则是德国一家电视台读书节目的主持人,其实他们的风格也正符合媒体的要求(或者说正是媒体塑造了这样的批评家):简明(好让心不在焉的读者和观众迅速领会)、煽情、富有戏剧性。他们享有“政治正确”的法宝而立于不败之地,可是真正需要敏锐和细腻地把握的文学呢?只能被牺牲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