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君武:襁褓里飞出的讽刺诗

20世纪30年代末到40年代初,23岁的华君武与同辈的胡考、蔡若虹、张仃、张谔等人先后来到延安,他们是被以毛泽东为领袖的中国早期共运吸引来的。1910年出生的蔡若虹身份是左翼艺术家联盟里坚定的一分子,而他的小兄弟华君武,此时也对抗战初期表现无能的国民党失去了信任。

出生于杭州,后定居上海,当时年轻的华君武在漫画界已是一位初露峥嵘的新秀。他出道时的两位艺术偶像,其一是英资《北国每日新闻》的漫画主笔、俄国人萨帕尤,其二就是《父与子》的作者、德国漫画家埃?奥?卜劳恩。华君武的早期作品以上海城市生活为题材,描写现代社会弥漫的享乐主义之风,反映物化的城市对个体的疏离,但是,与蔡若虹的辛辣尖刻相比,华君武的风格却比较温和、轻松。

华君武从未亲炙卜劳恩之面,但他对大师的作品和技艺烂熟于心。《父与子》是一部苦中作乐的系列漫画,画家心怀对犹太人命运的巨大忧虑,在一个个小故事里勾勒了魏玛后期德国社会的冷漠与荒诞。他的笔法被华君武吸收了过去,例如那种抓单一特征而忽略其他细节的极简主义,例如那种毛笔效果的粗黑线条。早期习作时,华君武的漫画如同卜劳恩的一样是不著一词的“默片”,他那标志性的在画面周围写字的特点是后来才形成的。

华君武到延安,是一位进步人士追随内心感觉的结果。他很快被工人阶级热烈的抗战氛围所折服,于1940年加入了中国共产党。他和同侪们都接受了鲁迅艺术学院的教职,去那里授课。1941年,他开设了一间艺术工作室,推广中国漫画和其他艺术设计,还给工作室设计了一面被他称作“壁纸”的漫画旗帜。在他的推动下,延安的《抗敌画报》、晋冀一带的《晋察冀画报》上都出现了漫画专栏。华君武、张谔、蔡若虹组成了中共核心报纸《解放日报》漫画栏目的主力阵容,国民党的《新中国日报》上也有他们的作品。迫于时局,华君武的作品急转入政治取向的轨道,大力宣传抗战,鞭挞国民党内部的官僚主义,成为他的主攻方向。

华君武到延安,是一位进步人士追随内心感觉的结果。他很快被工人阶级热烈的抗战氛围所折服,于1940年加入了中国共产党。他和同侪们都接受了鲁迅艺术学院的教职,去那里授课。1941年,他开设了一间艺术工作室,推广中国漫画和其他艺术设计,还给工作室设计了一面被他称作“壁纸”的漫画旗帜。在他的推动下,延安的《抗敌画报》、晋冀一带的《晋察冀画报》上都出现了漫画专栏。华君武、张谔、蔡若虹组成了中共核心报纸《解放日报》漫画栏目的主力阵容,国民党的《新中国日报》上也有他们的作品。迫于时局,华君武的作品急转入政治取向的轨道,大力宣传抗战,鞭挞国民党内部的官僚主义,成为他的主攻方向。

 

然而,华君武等人反映延安现状的漫画,并未完全如毛泽东所愿的那样“选择性失明”,他们针对的是不分政党、不分派系的中国人共有的弊病,例如势利、嫉妒、好逸恶劳、飞短流长。1942年2月,华张蔡三人在延安举办的“三人讽刺漫画展”,华君武在序言中宣布:我们看到了新社会的美与光辉,但我们也目睹了丑陋和黑暗的种种,尽管这些阴暗面“来自过去”,但它们黏附在新社会的肌体之上并逐渐腐蚀其中的人。华君武在漫画《现代装饰》中讽刺了共产党骨干们学习马列主义不过是做表面文章,而张谔的《我是世界第六号》则表现了某些党员干部的官僚作风,以马恩列斯毛之后的“第六号”自居。

毛泽东就三人画展召集漫画家的谈话,日后被证明为中国漫画史上最重要的事件之一。在那次会议上,毛泽东要求三人分清敌我,明辨大局,把锋芒对准“民族敌人”和“阶级敌人”,不要一意孤行地盯着自己人的毛病,做那些亲痛仇快的事。毛版的“具体的马克思主义”是不能被讽刺艺术批评的,推而广之,衡量所有艺术形式的标准不是美学,而是其动机;只有在艺术得到根本性重组之后,社会主义宏伟的大厦才能完满建成。

那年5月整风运动开始,毛泽东发表“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日后主导了新中国的文艺路线。漫画家们表示响应,更多地把注意力投注于“侵略者、剥削者和受压迫者”身上,并且通过与普罗大众的生活走得更近来取得更广泛的影响。在意识形态的系统性调教下,蔡若虹自断其臂,公开表态与身上的封建主义病根诀别,最后几乎完全放弃了漫画创作;华君武则不同,他是以积极的姿态去调整自己的创作的,如同戏剧界的曹禺等人放弃对西方戏剧大师的模仿一样,华君武也放弃了早期对卜劳恩的学习,转而研究如何使他的作品中国化。打油诗就是在这个时候开始进入他的画作的,以文字来填画面,削减漫画中“言外之意”的含量,在他看来,是让文化最瘠弱的劳苦大众也能读懂的有效途径。

这是华君武漫画生涯中决定性的转变,他从一位社会风俗画家转变成“无产阶级画家”,明确了立场、出发点和目的。在这一阶段里,华君武讽刺国民党的画作数量大增。《丰收》是其中最著名的一幅:画面中,蒋介石的孔祥熙身边坐着一只巨大的蝗虫,三“人”欣然接受面前一名饿殍般的农民献上的“丰收粮”,昂首与屈膝、饱食与饥瘦之间的尖锐对比直指社会矛盾的核心;而在另一幅题为“近似”的作品中,华君武把国民党的秘密警察比作盖世太保,把国民党的劳动营比作纳粹的集中营,并在文字中直言国民党的统治与法西斯一样不会长久。通过这些政治意图明确的画作,华君武的风格逐渐定型:那是一种糅合了埃?奥?卜劳恩特有的线条感和传统中国画的写意取向的风格,抓住主要人物的一二特征(如蒋介石的光头和小胡子)勾勒之,以浅白直接的比喻(如蝗虫)入画,表达作者的爱憎和批判意味。他使用的粗黑线条使得画面看起来往往凝重,时有苍凉之感,与当时盛行的木刻画有异曲同工的味道;而木刻画的艺术家群体,绝大多数也都是左翼分子。

 

这一事实足以说明许多问题。精研欧洲漫画的文化史家爱德华?福克斯认为,无产阶级是没有漫画的,因为他们的日子过得太苦,内心有太多的恨;在生计依然成问题的情况下,高明的、收放自如的幽默是难以实现的,像杜米埃这样的大漫画家只能产生于有闲暇的中产阶级圈子。然而,华君武和他的同代人却成功地创造了一套给“中国人民”定制的时政讽刺艺术:黑白纯色让图画显得特别简练,成本低廉到让无产者感到亲切的地步(相比而言,杜米埃笔法繁复的素描漫画即便挞伐梅特涅和俾斯麦,也明显是出自有闲阶级之手),同时又激发了无产者对于“色彩”的向往,从而尤其适宜充当战斗宣传的武器;画家尽量采用可一目了然的比喻,并不惜在画面里添加汉字,明示读者这鸟兽虫鱼指的是当今庙堂和江湖上的哪些神圣。画面里的幽默之处不需多加反思,例如《榜样》里,两个人在绞架上墨索里尼尸身前觳觫不安,前景的日本人挡住了后面的另一人的侧脸,华君武只画出了一个光溜溜的后脑勺,这夸张一笔的精彩程度,恐让那些即使认定其“丑化”蒋介石的人都会忍俊不禁。

现代中国的时政漫画就是在这种强烈的阶级意识中孕育成熟的。正因为特定政治任务的存在,第一代创始人们的艺术价值总是免不了要被质疑。从某种意义上说,华君武酷似相声界的马季,同为一门讽刺艺术的主将,他们都在领受了确切的指令之后,自觉而投入地服务于一种口径单一的宣传。1949年以后,民族和党派矛盾渐消,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的宣传需要把漫画创作日益逼向绝路。这以后的历史,成为讽刺家的艺术灵感被意识形态耗竭的铁证。华君武在此间的创作,也同丰子恺、张乐平等人一样,多少增加了一些对社会主义建设的正面描写。

不过,华君武的漫画终究是接了民族传统的地气,他的独特风格适宜观照民族的每一分子。18—19世纪西方漫画家霍加斯、吉尔雷、杜米埃的风格中都有写实的人物肖像画的根源,在人体比例关系精确的基础上夸大局部,着力于视觉效果的逼真和谐,而华君武、丰子恺、廖冰兄、张乐平等大师的笔下从未出现过对西方前辈的机械模仿,他们不仅有为现实政治服务的恒念,更有培育一种属于民族的漫画的意识。部分漫画家,如潘达微,也留下过许多以西方明暗素描为特点的作品,但是华君武,他的每一幅画都是最中国的。

华君武也不像蔡若虹那样,把自己埋葬在意识形态愚忠之中而武功尽废;他作为漫画家的洞察力始终没有被政治任务泯灭。世易时移,他的创作目的从政治批判又逐渐转回了早年的社会批判,风格依然故我:图画简约,只抓单一特征,以对话和打油诗解释讽刺的用意。在一幅画于改革开放关键时期的作品中,华君武描绘了一对连体胖子的形象,他们自称“损公”与“肥私”,自从出生就连在一起。这只是对一双概念的讽刺性图解,谈不上有很高的创意,然而,在这个从来顾及面子人情的社会里,华君武的图解可称我手画我心,不处理复杂的问题,只求道出一个被民心臧否的常见现象。同期的另一幅画讽刺循环式的糕饼送礼,亦无深刻的道理,仅仅再现民间风气,配一首打油诗。画面照例生动,每一个咪咪笑的送礼者脚下都蹲着一只小耗子,而打油诗的味道亦越发近于儿歌一般的天然:“糕点变砖头,实在倒胃口,老鼠暗中笑:”最后我全收‘“。

华君武的童心在他晚年日渐显现,因为这个时代再不像当年那样,有一桩“任务”、一种从无到有创造一点什么的使命需要他去完成。华夏也已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可以尽取世界各国的文化产品填补己需,而本民族的艺术忽然之间变得太轻了。于是,他与程十发、启功这些同辈书画老人一样,进入一种完全洒脱、从心所欲的境界,即使针砭时弊,也竭力不让读者觉得此老过于严肃,过于忧心忡忡。他多次应邀画自画像,却恶作剧似的把自己画成一个“没脸见人”的人;在一幅著名的漫画里,他讽刺一些成年人不关心世事,全无职业责任感,年纪一把了还把自己裹在襁褓之中——“永不走路,永不摔跤,永处襁褓”。然而,画面中那张从襁褓里露出来,戴着圆眼镜、留着髭须的老头脸,分明就是华老本人。

华老跨越了整个世纪,跨进一个意见太多而做事的人太少、报纸在争相扩版后纷纷走了下坡路的年头,时政漫画这种附着于纸媒的“意见艺术”免不了唇亡齿寒,怪不了年轻人只知娱乐化的动漫,而不晓得大师级的老艺术家。我们会觉得他的画风太谦卑了,他受千万读者拥戴的时候,似乎不知这是一笔可观的个人资本,不敢把自己置于读者之上,左右他们的爱憎好恶;他的打油诗配画再怎样独特,终究带有些传统文人式的孤芳自赏,不能杀伤人的视觉和心灵。中国的时政漫画借赴国难的机会兴起,而今天的我们,呆在一条四面漏水的豪华破船上,还会有闲心听一个老人童心未泯的弹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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