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血:《可报》的停版

现在已经没有多少人知道《可报》了。也难怪,它只存在了短短24天,而且那是在1911年,风云变幻的革命年代。就算《可报》的停版震惊一时,而今它也只能侧身冯自由《革命逸史》中那一长串“与革命党人有关”的报名行列,连一张报样也未留下。除了同时代报人只言片语的转引,反而是在广东巡警道下令停版的“特谕”里,我们才知道这张报纸的言辞与遭遇。

停版这事的来由是这样的:1911年4月8日,同盟会员温生才乘着华人飞行家冯如在广州试飞的热闹机缘,刺杀署理广州将军孚琦。此案审结极快,就在我写此文的99年前,4月14日,温生才被斩首于他持枪行刺的广州东门外。

《可报》的经理邹鲁以记者身份到现场观刑——后来人们才知道,他和《可报》同事朱执信、凌子云等人,都是同盟会员。温生才的死,让邹鲁悲愤莫名,从第二日起,连续刊发多篇报道与评论。这些文字,成为广东巡警道王秉恩勒令《可报》停版的主要理由。

巡警道的特谕写得很有意思,一反官府封报馆含糊其辞的惯例,逐条批驳《可报》的论述。比如《可报》评论《东门外之今昔观》一文用反语批评温生才“愚不可及”:“曾、左、胡、李何尝不是英雄?乃必步趋史、徐后尘,溅血东门,始为英雄乎?”史是史坚如,徐是徐锡麟,都是赫赫有名的革命志士。对此警道的批驳是:“温生才不过卑贱之役夫耳……暗杀之扰害治安,不得侪于国事犯之列。与史、徐尚不可同日而语……生前既无足称,身死亦不足惜,尚何英雄之可言?”

另一篇评论《温生才之短枪》写道:“嗟夫!天地荒晦,怨毒充盈,短枪之声,劈空而起……呜呼!大陆沈沈,戾气遍于六合,不图白云之陬,珠江之湄,竟有温生才之人,与其人之短枪出,于是温生才之名以存,而短枪亦偕其人以共垂不朽。”警道责问道:“似此凶人凶器,该报长言之不足,而咏叹之,表章揄扬,不遗余力,是何居心?”

《行刺将军之凶犯正法》这篇报道,尤触警道之怒,里面写道“记者游东门,见各新军过者,无不向之聚观,观此大有凭吊唏嘘之慨,甚至有流涕者。记者伫立而观此情形,亦为之恻然”。警道质问说,该凶犯身伏国法,死有余辜,怎么会有过客“凭吊唏嘘”?更何况是职在卫国的军人?而且,你们报的记者,居然对此情形,“为之悯恻”,“岂伤心人别有怀抱耶”?这已是在怀疑《可报》的政治立场了。

有记载的《可报》四篇报道评论中,唯有《咄!行政官竟敢蹂躏司法权》一文,警道未予任何评议。温生才之死刑命令,是由两广总督张鸣岐发出。20世纪之前,这种做法毫无问题,但在清末立宪风潮的背景下,这一点却成了此案的软肋,广东警道完全不提此文,或许是这个原因。

警道特谕转而清算《可报》的另一篇短评《论卖国贼》,该文将“万世一系永永尊戴神圣尊严,不可侵犯之大清皇帝”称为最大的“卖国贼”,按说已是“大不敬”,尤胜章太炎的“载湉小丑,未辨菽麦”。奇怪的是,广东警道并不满足于这一从前属于“十恶不赦”的罪名,进而苦苦追究《论卖国贼》提及的“宁赠朋友,不与家奴”这句据说出自西太后的名言:“赠友不赠奴之语,出自何人,而敢据为典要?该报口不择言,一至于此。律以诋毁宫廷之罪,其将何辞?”特谕就此下了结论:“即是无心失检,偶触忌讳,而该报提倡不自爱国之说,足以耸人民愤激思乱之心,而直资乱党之口实,其贻祸不可胜言!”因此,以“诋毁宫廷,扰害公安”之名,命令《可报》“永远停版”。

警道特谕,给《可报》扣的帽子很大。但是,它对报馆设在广州的《可报》,仅限于封报,并没有抓人,这种处理方法,与八年前官厅对待《苏报》案已大相径庭。而且,接到这份特谕后,广州报界公会递送集议公呈,称《论卖国贼》“不外责难于君之意,似与诋毁宫廷有别”,而温生才案报道,也是“就事论事”,“亦不得谓为鼓吹暗杀,扰害公安”,“何至以此等文字,过事深求,使一般人民,或以官吏办理此事,过于操切,致生惶惑”。

公议如此,加之《可报》有广东省咨议局的背景,广东警道态度不免又软了几分。他们同意让《可报》复刊,条件是经理邹鲁需要递交一份“悔过书”。这已经是很宽大的条件了。不妨认为,在全国立宪自强的呼唤声中,广东当局也不得不表现出相对开明的姿态,声称“于言论机关,极力维持,藉以开通民智”,滥封报馆、戕害报人等手段的合法性已经丧失了。

不过,《可报》谢绝了报界公会的美意,拒绝悔过,宁愿让这份刚发行24天的报纸终结。我们这些后人知道为什么邹鲁如此强硬:《可报》4月23日停刊,四天之后,黄花岗起义爆发,七十二烈士喋血羊城。

梁启超后来论及辛亥革命时说:推翻清廷,看上去是“红血革命”的功劳,而起事之前,报章鼓动人心,暴露黑暗,是所谓“黑血革命”(油墨色黑之喻),同样居功至伟。仿佛为他的话做注脚,就在《可报》停刊半年多之后,武昌起义、南北交兵的消息传到岭南。不知是哪家报纸,率先发出了一条上海来电“京陷帝崩”。这条不折不扣的谣言,被粤、港两地报纸争相转载,全城欢声雷动,两广总督张鸣岐被逼出逃,广州就这样不流血地进入了中华民国——血早已流过,不单是温生才与黄花岗的红血,也有《可报》为此流下的“黑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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