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希望,也是虚妄

李幺傻的文笔,好得让人不得不多说几句。当然,你决不能用衔华佩实、妙笔生花、字字珠玑等抹上了古典雅意的赞辞来形容,他的文笔,是让你在29楼看见花蝴蝶满天飞,让你在玫瑰花芯目睹大蛤蟆手舞足蹈,以及,让你在黑夜里瞅见蚊子在踢绣花腿。

李幺傻讲故事的能力,也好得让人不得不多少说几句。当然,你不好意思用叙述流畅、情节曲折生动之类的话,因为你是被他的故事吸引着一口气看完此书,才回过神来赞叹他的讲故事才能,所以,你就只能不断咽着口水说:“好,真的很好,真的非常好。”

因为李幺傻的文笔太好,讲故事的能力太高,所以,严谨的读者在享受完这本书的阅读过程后,必然会对此书的真实性保持一定的警惕。看到版权页上,白字黑字印着:长篇小说—中国—当代,终于舒了一口气。这意味着,你获得了一种自由,你可以把书中的故事当做虚构的东西来看待;你可以根据自己对周遭社会的感知与理解,恰当地把书中的部分置入现实的图景,而不至于太过难受;你也可以把强烈的现实关怀、悲悯、正义感,注入你的思考中,以最严肃的姿态,解读、剖析、反思书中所描述的一切。也就是说,面对李幺傻的这本书,你可以草根地娱乐猎奇,你也可以精英地沉虑沉思,最重要的是,你被允许在两者间自由转换,出入便捷。

其实,这些故事,都很沉重。同样是对底层的关注,如果换一个人,比如写《白天遇到黑暗》的夏榆,那么,你将不断地被刺痛内心,被悲伤凶猛地淹没;如果换一个田野调查的社会学学者,如郭于华、于建嵘,那么,你的内心会被注入仇恨的湍流,正义的落瀑,必然出离于愤怒,不能高声疾呼革命,也会疾欲针砭时弊,不惜口诛笔伐,像鲁迅那样。但是,幸好,你遇到的是李幺傻。一个个沉重得足以让你呼吸困难的故事,被他讲得惊险刺激,在你被黑暗击中的时候,他会适时送来幽默诙谐之语,让你被自己的笑声照亮。

合上书的时候,你开始回味书中的一切。等级森严的乞丐群、艳俗孤苦的站街女、面黄肌瘦的血奴、狡猾奸诈的酒托、愚昧无知的代孕妈妈,他们如幽灵般游荡着,目的只有一个,即钱,钱,更多的钱,更多更多的钱。他们是社会的底层,弱势群体,他们最鲜明的角色,是钱的奴隶,钱最卑微的奴隶。在这一点上,他们与社会上其他追逐财富的人,有着相同的内质,只是旅途不同,风景各异。让你“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时候,李记者的故事,再次闯入你的思考中,你只能蓦然停止感喟,慢慢回想他的经历,然后,你体察到了更多的东西。

李记者出生于一个东北贫困的家庭,也是为了得到更多的钱,他来到南方闯荡,因为偶然的机遇,入职一家报社,成为一名暗访记者。然而,命运之神并不因为他的勤奋而优待他。他历经艰险暗访多日的新闻稿,在一个小城轰动一时之后,便哑然失声。文化喧嚣、商业哗然的时代,报社倒闭,他再次失业。陟岵陟屺,远在故乡的父亲,因癌症去世,入葬的费用还得四处筹借。当他再次找到一份报社的工作时,不久就因稿子过于敏感,刺伤了社会权贵的神经,被开除。

李记者心里想着的,不是这些底层人民,为何处于这样的境遇里;不是我们这个社会需要怎样的改革,才能让弱势群体进入正常的财富获取的渠道;更没有对社会规范失守而深刻反思,他想的是,我要多赚钱。因为,他也是被侮辱被损害的人中的一个,现实生活的窘困,让他在钱面前,自然地仰头,油然而生渴慕。

社会的艰险之处在于,像李记者这样的人物,他混入乞丐群,混入血奴群,便如陷泥沼,难以逃脱。这些群落,是社会的异生细胞,它们自行其是地求生茁长,在社会的边缘扩展了一片自己的王国。正常的社会体制,被屏蔽在外。其中的组织,领导者一律采用暴力手段,以震慑的威力来统治手下一大帮被恐惧和压力纠缠着的人们。居身潮湿阴暗的窨井中,那位丐帮帮主,动则杀打,施以酷刑,手下服服帖帖,交钱交物不敢马虎。李记者逃出乞丐世界,似虎口脱险。

也就是说,社会的保障体系,其覆盖面非常有限。李记者,一个知识分子,他很容易就成为一个乞丐、一个靠卖血为生的人。没有是么东西,可以坚实地阻挡他,帮助他不成为后者。这才是最可怕的。

李幺傻把每一个故事都结了一个光明的尾巴。李记者暗访过的乞丐帮最终被警方击毁,他暗访过的妓女群落,大多作鸟兽散,其中一位还在原来站街的地方开了商店;血奴群落被被铲除了;而李记者自己也被一家著名的报业集团聘用,他的人生驶入了快车道。但是,他没说,李记者的人生快车道,通往哪里?是赚更多的钱,还是其它?唯一肯定的是,他被主流社会主接纳了。

捷克作家赫拉巴赫在他的小说《底层的珍珠》里,写的那些卑微的人们,都有闪着光的坚忍、智慧、幽默。作为法学博士赫拉巴赫坚持从事社会底层劳动,以最悲悯的锐利,缓缓叙述底层人们的生活,把他们坚定的生活希望,写得柔韧绵长。最后,自己却因绝望而自杀。《暗访十年》的作者李幺傻,未必没有这样的绝望,只是,他有意扩大了“钱”的力量,用它来承接普通人生活的所有希望,其实是希望,也是虚妄。但是,真实的是,每个人的生活需要钱,幸福的恩典从来不会轻易降落。诗人里尔克说:谁此刻在世界上某处死。无端端在世界上死,眼望着我。李记者,或者李幺傻说,这里的故事,与你身边的每一个人都息息相关。

《暗访十年》 作者:李幺傻

云南人民出版社 2010年5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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