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伊斯坦布尔被命名为“欧洲文化之都”的今年,畅销小说《伊斯坦布尔的幸福》也顺势进入中国,它的作者O.Z.李凡纳利是土耳其的一位文化名人,也是一位在小说创作、作曲、电影等多方面均有成就的作家。小说中的女孩玛丽从东部来到伊斯坦布尔,她的家乡极端保守,库尔德人的战火连年燃烧,她的堂兄西玛尔从部队退伍后,奉命把遭到强奸的玛丽送到伊斯坦布尔去秘密处死;而伊凡则是一位伊城的中年教授,因精神空虚、又看不惯社会风气,而选择离家远游。三人在偶然相遇后,互相之间有了情感交流,玛丽被强奸的事实真相也渐渐揭开。伊凡教授从单纯朴素的平民身上认清了自己的愤世嫉俗,决定不再漂泊;西玛尔的传统观念有了松动,但依然在困惑之中,为没能完成家族交托的使命而略感失落;只有不甘于命运摆布的玛丽,在伊斯坦布尔最终获得了新生。
李凡纳利先生1995年曾被任命为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亲善大使,无疑与他在作品中宣传的平等交流、文化融合等思想有关。与现今大多数公共知识分子一样,李凡纳利对于避免极端主义、遏制宗教狂热的必要性有着坚定的信念,他揭示的当代土耳其的社会问题,如精神浮夸、贫富分化、弱势群体遭受的暴力,都不令我们感到陌生。不过,他给主人公安排了比较好的结局,这一点能看出李凡纳利性格中的乐观温和,也稍稍缓和了他对自己的故乡伊斯坦布尔的辛辣批判。在这次专访中,李先生最让人印象深刻之处,就是他评判一座“伟大城市”的现实主义态度。
问:这个问题想必有许多记者也问过:书名的“Bliss”是不是一个负面的隐喻?是不是如同例如福克纳的“圣殿”一样也是反讽性的?
答:不,Bliss是一个土耳其语里的词,表示的意思是一种追求幸福的过程。幸福有许多种形式,因人而异,小说里的伊凡就是一个追寻人生幸福的人,玛丽也是如此。不过他们的结果不同,对玛丽而言,她找到了幸福。但伊凡没有,这就是为什么许多人问我是否打算写一本续集的原因。在这本书中,伊凡最后仅仅是与他的母亲见了面,但他依然在寻找的途中,接下去会发生什么,我也不知道。
问:你是否觉得中译本的书名简化了Bliss一词的涵义?
答:有可能,各个国家的不同译本的译法也多种多样。有的国家也用一个宗教性的代表“至善”的词来翻译,不过对我来说,它仅仅意为“追寻幸福”。中译本加上了“伊斯坦布尔”是为了让读者知道故事发生在哪里,但是用“happiness”(幸福)来翻译“bliss”确实太轻了。
问:为什么你给玛丽设计了一个完全农村的背景,而且是在土耳其东部?我开始读这本小说时,觉得你非常急于把现代土耳其的所有最尖锐的问题都铺排出来,好像你很知道西方人可能会对什么感兴趣似的……
答:不,我仅仅是为土耳其人构思这部小说,考虑写他们熟悉的东西。我提到这些尖锐的问题,把它们列举出来,是因为土耳其人太熟悉这些,他们平时碰个面聚个会吃个饭,都会讨论这些问题,因为它们是很真实的、就发生在身边的事情。你要是在土耳其打开电视,看PKK之类电视台的新闻,也会看到这里发生了爆炸,那里有一次什么袭击,这些东西总是围绕着我们。
问:所以在这个意义上,你的国家和以色列、和巴尔干半岛国家是不是都很相似?
答:我不知道中国的情况如何,我想在美国,在法国,关心政治的都只是一个小范围内的人群,不会人人都成天关心奥巴马的政策,但是在土耳其和在以色列这类国家里,每个地方,每一分钟,人们都在讨论政治,政治占据了人的生活,因为它确实与个人生活有关联,而且在影响、改变着它。它太重要了。
问:但在我的印象里,政治冲突在土耳其也只局限于一个小范围的地域里。
答:不是这样的。你要知道土耳其分成许多地区,各个地区的人对同一个问题的看法都不一致。传统的、宗教的势力和世俗的民族主义势力,它们各自的政党,在土耳其都有各自的影响范围,所以一群土耳其人不愿意同另一群土耳其人生活在一起,是很正常的事。
问:这与我的感觉大不一样。我在土耳其中南部的柯尼亚旅行的时候,与当地的世俗主义者闲聊,他们都说宗教对他们的生活影响不大,在清真寺里人们做他们的礼拜,在清真寺外大家可以很放松地过日子。但柯尼亚实际上是土耳其最保守的城市之一,对不对?
答:我同意,不过我说的是一种趋势。你可能不了解这些年来社会的变化过程,但是我们能感觉到,政府在社会压力和政治压力下的举措都是十分迟缓的。比如说,到现在为止,在安纳托利亚还是买不到啤酒的,酒精饮料基本上是被禁的,这就无法让世俗人群满意。当然,你也是对的,我承认有些地方人们的生活是比较自由的。
问:你在小说中提到的埃于普我也去了,这也是伊斯坦布尔的一个宗教味道很浓的地方,但是大清真寺里和后山上的皮埃尔·洛蒂酒吧实在是反差鲜明。
答:是的。洛蒂酒吧是每个旅游者都想去的地方,但它的下面就是清真寺。
问:你在书中也写到了亚美尼亚人大屠杀。他们由于和土耳其人混居程度很高,在上世纪初很难很快独立出来,但你是否认为不管怎样,奥斯曼帝国政府是可以避免屠杀的?
答:你必须把亚美尼亚人的问题放在历史背景下去认识。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后,奥斯曼帝国几乎失去了一切:失去了国土,失去了五百万人口,在此之前这些人和土地都和现在的土耳其完全一体,亚美尼亚人和土耳其人也是合一的。但是,在此前的俄土战争中,俄国侵占了奥斯曼帝国的东部领土,部分亚美尼亚人加入了俄国人的军队攻打奥斯曼帝国——也就是他们自己的国家。奥斯曼政府开始不信任他们,这时就已经埋下了以后冲突和屠杀的隐患。
你刚才提到的保加利亚,还有巴尔干半岛上的罗马尼亚、塞尔维亚之类的民族,提出独立都比亚美尼亚早,而独立时也都发生了流血事件。屠杀也许是可以避免的,但是你要知道,受害的是所有人,土耳其的巴尔干人和在巴尔干的土耳其人,在希腊的土耳其人和在土耳其的希腊人,混居的土耳其人和亚美尼亚人,都是受害者,因为这是一场战争,一个帝国崩溃了,所有人都是牺牲品。战争状态是不同于其他任何状态的,所以我想,说土耳其人专一针对亚美尼亚人发动屠杀是不对的。
问:奥尔罕·帕慕克说了一些关于亚美尼亚人屠杀的事,激怒了土耳其政府。
答:我想他有权说他的观点,就像我也有权就我的国家说自己的看法。不过我觉得,对于那些不了解土耳其历史的人来说,应该告诉他们战争的事实,在战争的状况下,不独亚美尼亚人,谁都不能幸免于灾难。土耳其在一战结束时被俄国人、英国人、法国人占领,上百万国民在这期间中失掉了性命,这同样是事实。
问:你写到玛丽的头巾被风吹走,是不是想暗示土耳其女人应该从宗教的束缚中解放出来?
答:不完全是。在我们的共和革命之后,女性拥有了许多权利,比如选举权和被选举权,比如1930年代政府里专设了处理女性事务的部门。但是后来,在七八十年代时发生了伊斯兰运动。你知道,土耳其是个与伊朗和其他阿拉伯国家不一样的伊斯兰国家,它更加开放,男女平等的程度更高,但伊斯兰运动试图改变这些,把土耳其的宗教状况拉到与中东国家相似的水平上去,当时遭到了包括我妻子在内的许多女性的抵制。现在在土耳其,女人包头巾和面纱仍然是很普遍的,不过她们戴的并不都是很传统的伊斯兰头巾,而是有不同的形式和花样。
问:伊凡是不是你的一个化身?在小说里,他极端厌恶伊斯坦布尔人空虚、腐化的城市生活,以至于离家出走。
答:不,伊凡人到中年,精神上有些空虚、孤独,而我本人是比较开朗的。三个主人公中,我最怀有同情的是玛丽。但是伊凡的部分观点出自我自己的感受。我试图通过他来批评伊斯坦布尔的一些人,也许数百人,也许上千人,他们的日子很富裕,受过良好的教育,过着上流生活,但他们要把自己打扮成西方人,不愿意与本国人为伍,觉得他们土气。他们与西方人过从,对本国的现实闭目塞听。我不喜欢他们,他们是些纨绔子弟;我想通过小说让读者看到这种生活是多么廉价,多么空虚。作为一个教授,伊凡觉得自己有义务去创造真正的价值,科学的、文学的及所有类似的价值,他是一个不满的人,也代表了伊斯坦布尔所有类似的不满的人。
问:我对书中所提到的贵族传统的缺乏很有兴趣。土耳其经济的发展无法填补这种缺失,同时穷人和富人在物质、文化、趣味、生活习惯等各方面的差距都愈拉愈大。对此我感到很熟悉,在当今中国,也有很多有钱人学习西方贵族的生活方式。
答:我们虽然拥有过一个大帝国,但这个帝国从头到尾只有一个王朝,没有第二个家族统治过奥斯曼帝国,统治者从来不允许国内出现如在英国、法国出现的其他大家族。贵族的形成,是因为那些富裕的人去学习精美的趣味、精美的生活方式等等,慢慢地就形成了门风,而在土耳其,富人没有别的榜样可以学习,也无法形成贵族。我在书中写到那些富人把自己打扮成西方人,模仿西方生活方式,但他们充其量也只是模仿而已。
问:你是伊斯坦布尔的一个尖锐的批评者。你把它形容为一个受伤的巨人,神经失常。宪兵粗野强拆非法建筑,而来自安纳托利亚的贫民不惜以自焚示威,而同时政府和伊斯坦布尔本地人又忙着讨好西方人,跟他们做生意。你的小说和帕慕克的《纯真博物馆》相比简直就是两个极端。
答:伊斯坦布尔的文化、自然和一切都很迷人,它是世界上最伟大、最美的城市之一,总体上说我很喜欢它。但是,你到过的地方都太中心了,如果你从这里再往外走个三四十公里,你就会看那15%的(穷)人,那是另一个伊斯坦布尔,他们大多数是来自安纳托利亚的移民,他们住在非法的区域、非法建造的房子里,这些地方与伊斯坦布尔辉煌的宫殿、美丽的自然景观无关,我想给这城市画一幅真实的肖像,它是一个伤痕累累的巨人——但是,它的中心区域的确非常非常美。
问:《纯真博物馆》描写的伊斯坦布尔却温情脉脉,像尼尚塔什这种富人区,我也特地去看了一眼。
答:《纯真博物馆》的故事发生在一个小区域里,一个非常富有的人群中。尼尚塔什是个典型,那里很小资、很繁华。但是如果我来到上海,只在几百平米的一个区域内参加个活动,我就不能说我了解上海;我希望描写的是所有东西,要描写它贫穷的一面,边缘的一面,阴暗的一面,不为一般人所了解的一面。
问:你在书中还说,这座城市是被移民“扭曲”的,你认为移民应当为贫穷与混乱负责吗?
答:当然不能说负责。我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一百年前伊斯坦布尔的移民是一百万,而现在已经达到了一千五百万,他们不需要为混乱负责,但是移民问题是混乱的一个重要原因,这也是不能否认的。
问:最后我想问的是,你看过胡塞尼的《追风筝的人》吗?在《幸福》中你似乎有意为伊斯兰教正名,提到了《古兰经》给人的心灵带去的一些有益的滋养。但是看过《追风筝的人》的人恐怕对伊斯兰教的印象都会变坏,觉得它很残酷。
答:我出生在伊斯兰教家庭,我能感到这种宗教确实在社区里发挥良善的作用,《古兰经》教人戒偷盗、戒荒淫,要对别人怀有爱心,等等,这是它好的一面。但是,某些人故意把《古兰经》利用为政治武器,于是就有了自杀式爆炸。真正的伊斯兰教肯定与危险的“政治伊斯兰”是两回事。我试图把宗教的两面都呈现出来。它是好的;但如果有人从经文中摘出一句来,把它用作杀死另一个人的依据,它就是“残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