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初试嫁衣,男孩即将远行,他们命运的交集也许只有这短暂的一天。然而他们相遇,相爱,一起疯狂,彼此认定对方就是自己生命中百分百的人。翌日,男孩要女孩抛下未婚夫随他私奔,徘徊在俗世道德与激越爱情之间的女孩终于狠下心,对着男孩幽幽的说浅浅的笑,“你有没有遇到过这样的女孩,你很喜欢她,想把她藏起来……我有这样一个男人,我喜欢他,我要把他藏起来,在我死的时候我能够回忆起那个给过我快乐的人。你呢?”“你坏极了”,“是的,我很坏……”
这是韩国电影《爱人》里的情节。百结柔情,却是万般不得已。女孩接受了奇遇带来的疯狂的爱,而拒绝了这份爱所许诺的生活:我们疯狂一整天,如此相爱,可是彼此毫不了解。我跟你走了,彼此也会发现许多不喜欢,发现对方的缺点,也会计较起鸡毛蒜皮的事情……让我回去吧,让我把你藏在心里面,如同藏起一本心爱的书——把它精美的包装起来,放到书架最顶层。架上尘蒙漆落,但我知道你就在那儿,你俊美的样子鲜活如初。我老了,打开那本书,我身后的时代便涌上前台,无数的人打书页深处走来,而走在最前列的就是你啊。
爱他(她),爱成一本想要藏起来的书,这样的感情让我想到美国诗人尤金·菲尔德在《书痴的爱情事件》中提到自己初恋时说的那些话。菲尔德的初恋最终嫁给了一位不懂得欣赏她的林肯郡农夫,菲尔德只好酸酸得不无天真地把那女孩想象成一本书,想象成书中美人、薄伽丘笔下的菲亚美达——如果菲尔德的菲亚美达是一本书,他便真的可以拥有她,关照她,“把她藏起来以躲开亵渎的双眼,为她穿上皱巴巴的摩洛哥纹革和金箔,”那她依旧会被老菲尔德当作最钟爱之人加以呵护。“假如她是一本书,她将不会因为嫁给林肯郡一位农夫的愚蠢行为而深深愧疚。”老菲尔德一厢情愿的想。
菲尔德借薄伽丘的“菲亚美达”来回忆青春与爱情,而薄伽丘塑造菲亚美达这一形象,又何尝没有自己的胸中块垒。那是他年轻时的挚爱,当时却已是位年轻贵族的妻子。青年薄伽丘也疯狂过,为博美人爱情,竟至以自杀相迫。他站在菲亚美达面前,手握匕首,“我并不想用暴力强求你,也不想让别人执行我的死刑,如果你拒绝我的恳求,我马上用这把刀子刺入自己的胸膛!”……爱情终究勉强不来,得不到的依旧是得不到的。但春日酿成秋雨,日渐成熟的薄伽丘爱已深沉。他的爱,不再那么急风骤雨,而像融融月光,远远辉照远远祝福。他把对菲亚美达的感情藏进自己的作品,藏进洋洋洒洒九千诗行的《泰萨依德》,藏进滴血的心理小说《痴情的菲亚美达》,藏进不朽的《十日谈》……作品传世,他的爱也不朽。翻开薄伽丘的书,许许多多人物,皇帝、朝臣、戏子、商人、农民、贵族,在他们所有人前面,走来一位少女,闪烁着又美又亮的眼睛,戴着玫瑰花环。薄伽丘的爱如月光雨露,“倾泻到佛罗伦萨的屋顶花园里,晚风在寻找月桂树丛中的摇篮。”这位菲亚美达,就在夜莺的歌声里,欣然睡去。
藏爱如书,美丽而又无奈。把你藏成一本书,就像在林中藏起一片树叶,在田地里藏起一棵麦子,在花瓶一角藏起一枝花。当风吹起林叶,“沙沙沙”的声响如海如潮,我会忆起你的声音;当金黄的麦浪涌起,我会知道那是你的颜色;当夕阳回首,穿过窗户,将斑驳花影投在墙上,我对你的爱,就在那里。可是,风会息,叶要落,日会沉,花香会黯淡,那墙上的花影会不会越来越模糊?我对你说,你给过我的欢乐喧闹如昨,但何处传来隐隐的声音,在心里回荡,“请永远记得我,不要忘记我。”那遥远的笑容,已是几分相似几分非,梦里痴痴唤着“是耶?非耶?”伸出的手却在空中徒劳的挥舞。最关情处在依稀,最心痛处也在依稀。你还记得叶芝诗中的那个女子吗?她老了,苍颜皓首。她取下一本书,摊开在火炉边。她还会忆起自己最美的容颜吗?还会记得有个人曾深触过她的灵魂吗?她那曾经藏爱如书的恋人在哪里呢?——哦,是在高高的山上,踱着步,呢喃着,把脸庞向群星里藏。是想藏住流逝的岁月,还是想藏住被风吹皱了的记忆?
为什么要把那个人藏起来,如果能在一起为什么要藏起来。是缺少一分在水中等你的勇气吗?是缺少一分在火中噼啪燃烧的热度吗?是缺少一分肩住黑暗闸门的坚韧吗?……《爱人》里的女孩对男孩说,你为我要来这杯温水,而如果你我都喝凉水,也许我会跟你走。这也是理由。浸在凉水里的两颗心分享着粗糙而简单的快乐,但一杯温水的热度却足以让女孩心头荡起涟漪,她对生活又有了奢望,又有了恐惧。他们不同了,她又忆起割舍不去的一切,贪恋起这绵绵的慵懒却温暖的日子,而那突如其来的爱才是真正的危险……如果两颗心依旧粗糙疯狂,如果男孩执意带她走,如果男孩抓起她的手,像D·H·劳伦斯率直地批评弗里达那样说:“你根本没注意到你丈夫的存在,你根本没把他放在心里!”击碎她满面春风的虚假外壳如同击碎一层玻璃……也许,她还是会随他去的,而不是把爱藏成一本书——但他终于只是由幽幽怨怨的叹息,“你坏极了。”是的,坏极了,坏得让爱封存,封存如菲尔德的初恋,如薄伽丘的菲亚美达。
我也读过藏爱如书,却美得藏不住的故事,那是翻译家冯亦代先生文章里回忆与郑安娜的感情。冯先生自幼喜爱读书,小时侯背着祖母暗地里跑好远,到商务印书馆去看书。回家晚,惹得祖母已在抽抽搭搭。而母亲早逝的孩子,全倚赖祖母一人操劳,的确叫人痛心。转眼间笔伐紧紧跟上年纪,已写到暮年。先生书痴脾性难改,便也随意,乐在其中。“老妻在世之日,我们每日清早对坐读书,遇到好文章好语句,又相互击节,其乐陶陶,非苟苟营营的尘世中人所可比拟。”那安静字句里,着实有着三月春风的暖意,又似红叶青山的亲切,只觉一种力量,要把人心的坚冰与乖戾都化开了,就在那儿,护着我们对静好岁月执手偕老的梦想。此刻,油然而生的敬意、感动,想必你也是懂得的吧。冯先生还写到携老伴窗前喂燕,听雨,养花;还看蜥蜴——“老伴说:‘这大概是我们两个痴人干的事,说出来会是个天大的笑话。’”秋意成冬,斯人已逝,先生写到老伴谢世后,自己仍谨守旧例,每日黎明起读。孑然一身的寂寂苦味与书中繁锦的生意弥漫一处,也还达观。但那本从前爱不释手,常带入“梦境”,也常与老伴边读边争的《红楼梦》却再也不触碰了。“我不知为何我会如此决绝,事实是我一见此书,便想起了她,我不忍读。”他要把书藏起,却藏不住爱与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