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首90年代
激进耶?保守耶?两面都被烤,确实烤焦了。……至于保守与否,只有深入一层才能看出,就看反的是谁家激进。
海天回首隔前尘,犹记风吹水上鳞。
避地难寻三户楚,占天曾说十年秦。
这是90年代余英时惊悉恩师钱穆去世,悼亡七律开头四句。十几年前初读此诗,恰与心境合,如受电击。近日重读,如见故人,人与事纷至沓来,先拣可言者说。
我的博士论文胎动于文革早期。1966年5月,官方文件《五·一六通知》曾将北京市委斥为提倡18世纪启蒙哲学的“自由平等博爱”,启人疑窦;文革初期参与夺权的造反派稍有思想者,私底下也喜欢以雅克宾派自喻,以比革命彻底;文革后期令人联想法国革命,则是“三支两军”收拾残局,全国“军”起来,到处都是穿军装的身影,有点像雅克宾之后出现波拿巴政体。甚至到1976年10月初文革结束,上海方面传出惊人之语,一位史学家不满北京怀仁堂事变,愤然作色:“只要打一个星期,上海也能成巴黎公社!”我当时在河南,天天看到运兵车沿陇海线东去,突然听到文件传达中有这样一句“反革命言论”,深感震撼。汤浇蚁穴中,竟也有人能说这样的话,哪怕是错话,也让人刮目相看。更为深入一步的对比,是此类革命失败后都有一场“热月反动”:民众精疲力尽,从广场重回厨房;革命与人性言和,社会还俗,民间弥漫灰色情绪;旧日贵族一旦返回,大多满足于恢复旧秩序,只有少数清醒者能看出只有向前走才有出路,等等。1989年5月,我在上海《书林》杂志发表对比文章,引用一个自由派贵族在1815年维也纳舞会上喝断群舞的那句名言:“你们什么都没有忘记,什么都没有学会!”《书林》很快停刊,又过了一些年,这家杂志的刊号重新启用,却被让渡给另一家杂志——《买卖世界》。《书林》变脸为《买卖世界》,虽滑稽,却也准确,活画出90年代如何剧变,向那一个方向剧变。
我于1985年做完硕士论文,结尾处流露出对法国革命的“反骨”,不同意学术界主流观点的僵化说法,引起复旦金重远先生注意。次年我回上海工作,他开始招收博士生,立刻传话给我,希望我去念在职博士,把未尽之言说完。1989年5月,法国史年会在复旦举办大革命二百周年国际学术讨论会,我提出文化革命与法国革命的联系,引起法国同行的兴趣与讨论,也坚定了金先生和我把这篇文章做下去的信心。
1990年上半年,所在部队院校单方面通知复旦,停止这个人在那里的学业。两校相距一箭之地,师生见面发生困难,本来是想上山读书,现在连这一点孤愿也难实现了。金先生不服,请复旦派人来联系,发现并无大不了的问题,遂要求撤销那一决定。部队拿复旦学业为筹码,要挟我在处分决定上签字,不服从者不得“食”,亦不得“学”。同案者有一位正团职学术处处长,太太有点神秘主义,遂给我卜卦算命,这真应了余英时“占天”一说。一卦下来,说是“剥极而复,否极泰来”。僵持了半年,复旦开始强硬,也来了一个单方面通知:“恢复学业,立刻来校”。这个单方面决定来得很及时,再拖数月,我是否能坚持下来,真成问题。所谓“不得食”者,当时尚未转业,军人购粮凭“黄卡”内部供应,这张“黄卡”确曾被停发了。一位至今没有见过面的杂志主编,听说我这一困境,曾从海南给我寄来一笔“稿费”500元,帮了很大忙。金先生对我的最大帮助,是鼓励士气,逼着我咬紧牙关把论文做完。他是1959年归国的彼得堡大学毕业生,与普京是同届校友,俄、法、英、德还有西班牙文,门门俱佳。按照他的学术观点,未必同意我对法国革命的负面批评,却鼓励我畅抒己见。他对弟子把关,不是把在学术观点上,弟子不必与师同,而是把在史料上,千万不能出“硬伤”。90年代初,大学师生都还没有“换笔”用电脑,我用蓝墨水写,他用红墨水改,一稿来,一稿去,手稿上至今还保存有金先生密密麻麻的红色笔迹,从法文翻译到标点符号,一丝不苟。
那一卦只说对了一半。“剥极而复”没错,博士论文可以做,而且做完了。“否极泰来”却没有应验,答辩前出现意外,差一点拦腰折断。一位老先生看完我博士论文,评语异常严厉:资产阶级右翼保守史学观念,违背四项基本原则,不予通过!读完这一评语,哭笑不得:一年前被停止复旦学业,罪名是“激进”;一年后博士论文受阻,罪名反过来成为“保守”。激进耶?保守耶?两面都被烤,确实烤焦了。金先生为之失眠,眼睛黑了一圈。后来请出王元化先生压阵,老先生推辞不出,论文才得以一致通过。我对那位老先生至今保持敬意,他这一点没说错,我的学术理念是倾向右翼史学,至于保守与否,只有深入一层才能看出,就看反的是谁家激进。那场答辩有惊无险,应该感谢王先生和金先生,没有他们及时抢救,我今天还不知道在哪里。但也留有遗憾:一个权威否定了,则有更大的权威来肯定,或一致反对,或一致通过,这在政治生活中见怪不怪,但在90年代的学术生活中居然也出现了。
80年代怎么结束,90年代就怎么开始。“海天回首隔前尘”,不是“前尘”;“犹记风吹水上鳞”,又何止是“水上鳞”?
回首90年代(续)
80年代怎么结束,90年代就怎么开始。一个真从井冈山下来的年青人找到我,迫不及待地要走前辈革命家走过的路,我凑了一点路费给他,很庸俗地送他回去侍养父母。1976年被称为“领事馆三等秘书”的那个河南朋友也来上海,说他找到了“灯塔”,找到了思想上的“延安”或也称“井冈山”,这才吊起我一点胃口。我们找了一笔民间赞助,请他们从武汉来讲“井冈山的路”。我当时还有最后一点浪漫,称这样的接待是“民间村落的互访”。结果发现从十六铺上岸的这群人,是后现代哲学爱好者兼诗人、文学家,正申请“历史的缺席权”。但是他们的态度比上海会谈者认真,来客中一位哲学家说:“我们认认真真地告诉他们,不要认真;他们很不认真地告诉我们,一定要认真。”这话说得确实精准。我为上海这群人羞愧,同时也难以认同武汉朋友的哲学兼文学,似乎不是地面上的“路”,更像空气中的“雾”?一年后平顶山有个语言-哲学讨论会,轮到我没有路费了,是他们慷慨承诺,请我上山,最后一天非要我发言。应该是我的不对,没有把沉默保持到最后,更兼想象力贫乏,看不出如何“退出历史”,如何挣扎在“公共语言与私人语言的交界边缘”,更难设想名词与动词能承担这个世界的罪与恶。一席说完,不欢而散,下山时离别连说一句客套话都觉得艰难。
这时香港中文大学《二十一世纪》创刊,创刊号有余英时千字文。那是我在那一年读到的最结实的汉字,尽管后来我与他有过学术争论,却也无法改变对他的敬重。1996年我曾去普林斯顿,带去学界前辈对他的口信,希望他能回来看看。不料他突然动了感情,拿出他的一个外甥的照片:一个中学生的遗容,青春灿烂也能夭折,当然令人心恸。他怎么会得到这张照片?说来也是一个有点传奇的故事,大约是他在东京讲学,听众千里传“遗容”,居然从台下传上来这张照片。闻言黯然。十年后,《二十一世纪》庆祝创刊十周年,余英时受邀未能出席,一位诺奖得主在这个会议上拿出事先复印好的余的文章,手一扬:“看看,这就是某某人在十年前写的文字。”这一幕丑陋无比,只能与红卫兵拿出黑材料得意示众的神态媲美。台湾学者钱永祥隔一张桌子紧盯我的脸,事后说你不知道你的脸多难看,那一瞬间他就怕我失控。其实老钱过虑,我那时已染有庸人习气,不自觉怒容满面,却有平顶山前鉴,知道这是学术社交,必须顾忌主人的脸面。
这个杂志在那几年有无可取代的价值,是我们惟一能呼吸的窗口。曾先后派编辑来约稿,来人中吴江波给我的印象最深,也最好。见面后他不说约稿,而是问需要什么书可以让他从香港帮助。那时昆德拉的小说已经在大陆走红,到处听人说生命中有“不可承受之轻”。我在某报某版写了一篇暧昧短评,提到这一年大陆知识界流行时髦口令。其实我与武汉那批朋友的第一场谈话就因对昆德拉评价不同而紧绷,我刚说知识界一面倒不是好事,昆德拉必须有哈维尔这一极来平衡;对方立刻打断:不能因为哈维尔当选总统而过于看重!这就不是分歧,而是过敏,只使我更迫切想看到哈维尔当总统以前的全文全著。江波闻言大喜,没想到在上海能碰到知己。原来他和另外两位同学自费翻译了哈维尔文选,但在香港也无法摆上商务、三联的大书店。回去后他顽强地从邮局邮寄,一次不行两次,两次不行三次,最后一次终成漏网之鱼。由此得到的这一本,大概是流进大陆社会最早一个哈氏选本?也是我度过90年代初叶精神危机的最好读本。我无法设想离开哈维尔以及顾准,那两年会怎么度过。
1991年我第一次出境去香港,与江波有机会长谈,才知道他毕业于中文大学哲学系,曾崇尚大陆的“文革”理想,寒暑假与那两个同道去贫民区参与慈善活动,人称中大三剑客。我后来与留学欧美的左翼同学谈不拢,包括最要好的研究生时期朋友,甚至是难友,哪怕十几年不见,一见就争,几乎总有不欢而散的创痛。奇怪的是,与江波交往的那两年,怎么会想不到与他争论?这是我失去他以后才想起的纳闷。大陆旧友中也有以善良著称,但没有一个像江波那样,有理想而又单纯,单纯到高贵的程度。他的单纯令我自惭形秽,从此知道只有经过那样的社会才能出善类,没有经过考验的道德是侈谈,不是道德,没有经过考验的权力也不是权力,而是权利。过五年我再去香港,他已经离开杂志去异国他乡,去了一个更资本主义的地方。从此人海茫茫失了联系,至今回想,惟余惆怅。
军中纪事(上)
1985年研究生毕业,第一志愿是正在筹建的中国社科院政治学所。接待我的所长很热情,他们正缺少我这个专业的人。后面一句话却使我打退堂鼓:“6年之内不能提家属问题”。6年之后只是可以提,何年何月才能解决?由此转向,回上海去一所能解决夫妻团聚以及住房问题的部队院校。很多年后我诧异北京有那么多雄心勃勃者,称野心也行,尤其不解学术生活亦可焕发“野心”?朋友笑答:“那是因为全中国有野心的人,都汇拢到这里。”闻言自惭,一个夫妻分居就把我从北京吓退两千里,可见我当时志向,倦鸟归林,庸碌得可以。
第二次自惭形秽,是1996年夏天在威斯康辛大学,一位台湾同行与我年龄相仿,经历也相仿,于是相互夸示军旅生活之“豪气”。他先说:“不谈实弹训练,就说结业时的震撼射击吧:学生兵匍匐爬行通过铁丝网,老兵在后面架好机枪,锁定准星,就在匍匐者上方保持30公分扇面射击,实弹狂扫,震耳欲聋,头一抬,立刻击毙,有些大学生就在这最后一关经受不住,精神崩溃。”再问我总共打过多少发子弹?我赶紧岔开话题,从此只谈学术不谈军旅。现在可以说了:6年中射击一次,五四式手枪,点射,6发,这是我一生中最大的军事机密。
进部队第一诧异是语言。此前了解全来自“雷锋日记”或电影电视,说得最露骨的也不过是《南征北战》,扮演民兵连长的张瑞芳对分手不久即升官的高营长,巧笑嘻嘻:“又进步啦?”即此知道“进步”原来是“升官”的代名词。“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流水的是官,不是兵。每一级军阶都有很刚性的年龄规定,时间一到,就要考虑提拔新人。同样时间内,一个处长之位在地方上可能只产生或盘踞一个处长,在部队却可能产生两三个团职干部。3年一过,这个“处长”就要走人,位近“处座”者皆可去干部处“谈谈心”。
这一现象很普遍,除部队干部必须年轻化,另一原因就是封闭。军营与社会隔离,这也应该,但如此一来,切断了其他通路体现自我价值,只能天天等“进步”。故而部队强调等级,而且要把等级穿在身上,这不仅是战时需要,也是最为重要的激励机制。两个陌生军人在候车室相逢,寒暄不到三句,就会问:“你是哪一年的兵?”这是军中纪年法,当兵那一年是你生日,由此可推测你升迁快慢,是正常还是委屈。时间一长,我发现有两种语言居然可以并存:谈得不对路,立遭严正喝斥:“不能向组织上伸手,当了这么多年兵,还不知道这一点?嗯!”谈得入港,可得软语温存:“不要这样说嘛,组织上还是有考虑的。1968年的兵是该到团级位置了,剩下没解决的已经不多了嘛!”
升迁另有制度设计,亦让我啧啧称奇。第一是横向平衡,无论是军事主官还是政工人员,一律由政治部而不是司令部提名行文;第二是纵向牵制,每一级单位提升干部,权限只及本级之下第三梯次,以免知遇之恩或袍泽之情。如我所在的那个院校,起初为副军,本院只能解决副团职任命,再往上,必须报军区空军,那就谁也不知道谁。后来提升为正军级,引起本院团职干部们一阵狂喜。
西方学者多半幼稚,推断我们体制改革难以启动,是缺乏制度设计能力,我曾以上述两个制度环节,雄辩论证我们并不缺乏制度设计能力,问题并不在这里。我还曾面折一位资深教授,不能以境外模式来推测中国军人的职业反应。在那样严密的制度设计下,军人除了听从“党指挥枪”,不可能有其他反应。至于文革中部队支左,并不能用来说明军人干政,而是早已政治化的军队进入同一种政治,只是比文官多穿一身橄榄绿而已,后来不也是诺诺而退?那一年政治风波,我们大院里的主官与地方官员并无二致:有几天听不见党中央的声音,全都进医院养病,一旦中央表态,立刻出院,精神抖擞地开大会,念通令。这就让我恍然大悟:这个制度并不是没有“check and balance”,用来保障政治忠诚,是很有效的。所谓拉美式或南美式,还有苏俄式,那都是外国书读多了,一厢情愿,多想出来的东西。
当然,在低级范围内是会发生低级感情的,即不仅“知遇”,而且“知知遇”。我的“知遇之恩”发生在1987年,来了一个老浙大毕业的训练部部长,圆脸,戴眼镜。他地主家庭出身,抗美援朝时参军,经历那么多运动居然没刷掉,等到改革开放,正逢干部知识化,枯木逢春,终于“从奴隶到将军”。也许是知识型干部,一来就抓知识课质量,我因讲课较好,被他看中,暂时摆脱霉运。他欣赏地方院校毕业的研究生,两个博士一大群硕士,与他相处很宽松。即以《渡江侦察记》陈述扮演的反派军官语,远远地喊他一声“军座”,他也不恼怒,加夜班嚷着要抽烟,他也让秘书照办。有一次临时出行,我只能从上海站军调处弄到一张硬座票,他也不嫌弃,很随便地与民工挤坐在一起。就这样跟他下部队,一年中从南走到北,总算知道了部队基层官兵的实情。
军中纪事(下)
我迟迟未在组织决定上签字,一开始有压力,待转业令下,反而转为主动。……后来遇到一个地方上的朋友,那一年他也要签字,大笔一挥,居然签出毛式三字:“知道了”。 如此神来之笔,一下子把我比下去,憋闷了许久,恨不得再有一次签字机会
上篇写到随“军座”下部队了解基层实情,那倒真是军事机密了,不可妄说。谈军旅生活如何了断,是我个人“走麦城”,属凡人小事,则可言。
我的麻烦就出在那个“知遇之恩”。“军座”来了以后,欣赏地方院校研究生思想解放,能给学员换脑子;1980年代军队院校也有新兴气象,本人尚未悲观,干得也不错,于是提前晋级。不料就是这个团职害了我,乐极生悲,还要从那场大事说起。
大事来临之前,“军座”凭其气候敏感,感觉我要出事。承他关怀,令两位副手来寒舍提醒,偏偏那晚我出外与地方上朋友谈论事前舆情,说了很多错误的话,忧愤忘归。大校军官两道杠四颗星,两人四道杠、八颗星,齐坐在我那个不满10平米的小客厅里苦等,交相辉映。我妻子不知轻重,竟然打开电视,让他们一起收看当晚中央台,边看边唠叨,他们一言不发,或许是不便批评,或许本身就有共鸣。到半夜等我不归,留下一句话:明天一早上班前先去训练部,部长有急事。次日一早去,方进门,即见“军座”面容不对,也不问我昨晚去了哪里,就坐在办公桌后一个劲地扇扇子,神色焦灼。目送秘书出门、再关门,他才转过脸,一字一顿:“你今天听我三句,多一句没有:第一,前面的路还很漫长;第二,我不能看着你这一次被牺牲;第三,从现在起不出军营半步,我还能保住你,如不听,我将无能为力!”这是何等要紧的三句话?我居然掉以轻心,尤其没有听从他的第三句。下半年检查开始,即以团职划线。“军座”先此调离,虽未降职,人隔千里,看着这边检查,果然“无能为力”。
我迟迟未在组织决定上签字,一开始有压力,待转业令下,反而转为主动。我自己也是事后才回过味:当事人未在处分决定上签字,属有案未结,地方可退回档案,不接;今年不接,明年不接,部队就会着急;当初安排处分,是上级某部门决定,如今处分影响转业,那个部门反过来又批评部队:为什么年年积压指标,留下这么长尾巴? 部队有苦难言,“上级”总是“正确”。如此一来,却出现一个奇怪的妥协局面:部队反过来找这个被处分者“谈心”,屡“谈”屡“不通”,就给他联系一些待遇优厚的地方单位,希望这个“尾巴”尽快走人。而“尾巴”到这时就可以翘起来,可以挑肥拣瘦,还可以提出一些“个人”要求。比如我那一次,第一年给我联系的单位是职位好:上海市某区武装部副政委,团级待遇不降,应该满意?这个职位对别人很合适,对我则显滑稽,于是很严肃地“感谢组织关怀”,不去;第二年联系的单位是收入好:东方航空公司宣传科科长,职位低了一格,“金票大大地有”,而且“专业对口”,你不就喜欢舞文弄墨吗?还是未去。这就到了第三年,地方上有一个很小的大学,大学里有一个很仗义的朋友出来转圜,三方达成妥协。部队抽走档案中不实材料,个人在处分决定上写“保留意见”,地方则趁火打劫,提出人可以要,房不能给,这个“尾巴”必须留住原来营房里。此时部队恨不得磕头作揖,立刻答应打劫者,人走房不收,赶紧送瘟神。
这就是我去上海大学文学院教书的起源。后来遇到一个地方上的朋友,那一年他也要签字,大笔一挥,居然签出毛式三字:“知道了”。 如此神来之笔,一下子把我比下去,憋闷了许久,恨不得再有一次签字机会。还有一个憋闷,是当时这个大学确实很小,有弄堂味,星期五下午教师例会,能听到市声四起。1990年代初去北京,遇到孙长江——科技日报前总编、“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惟一标准”撰稿人。老前辈问我近况,我闷闷不乐,只说八个字:“上大如寄,淡进淡出”。他说我是“外省人”,有所不知:“当年有领导曾发话,‘这样的人只能到一个小的大学去!’如果他不小心说成一句——‘大’的‘小学’,你我又当如何?组织上的关怀还是应该感谢的。”闻言开怀,立刻知足了!
那一年也顺便去北京某离休所,看望已经退下来的“军座”。他再不提那三句话,又送第四句:“到地方上去也好,后半生就在学术上努力吧。”
我的80年代就是这样结束的。首先对不起“军座”,悔不该不听他三句言,辜负了老首长栽培。其次对不起部队,击弹六发,年均一发,但当年每天起床号一响,一骨碌爬起来出操,后改为每周两次,毕竟锻炼了身体。20多年前离开工厂,车间指导员老崔告诫我不可坐夜,研究生阶段越演越烈以致失眠,军号一响,革除文人恶习,刀起病除,干净利索。现在不跑步,只保持早睡早起,这是我惟一的军人习惯了,大概能到老死。
西望长安
现在才知道,上世纪80年代有什么历史意义:英美发生“撒切尔—里根革命”,当改则改,当干则干,一改此前工党政府与民主党人的粉色混乱;文明世界自凯恩斯以来60年、越战以来20年的自杀未遂,就此结束,起死回生;而在中国,也在发生类似变化,如果确有“时代精神”,这一次总算一息相通,踩准了节拍。但在当时,我们这些历史系学生却不知晓这些“历史意义”,整个社会洋溢着返老还童的青春懵懂。能够感受到的是农民恢复了土地使用权,大地上飘起欢快歌声——“在希望的田野上”,写得最好的几句歌词是:“老人们举杯孩子们欢笑,小伙儿弹琴姑娘歌唱。”西出潼关去母校报到,火车穿过一望无际的庄稼地,乘客点唱最多的就是这首曲子,后来成为我记忆中80年代的背景音乐。到校不久,教授们观看内部录像:“英、阿马岛之战”,出门后不对我们讲看到了什么,而我们却看到了他们出门时的一脸肃穆。3年后毕业回沪,看到了里根访问复旦的车队。那时能够进礼堂听他讲演的人少而又少,我只是在戒严线外,看到了他的车队近在咫尺,一闪而a过。那根黄线的内外距离,恰好就是我们和外部世界的关系。
80年代我完成研究生学业,印象最深的3位老师,一个是据说1919年参加巴黎和会的惟一的中国记者,后来发愤研究日本史的胡锡年。当时他年届八旬,穿着臃肿的棉裤说一口吴侬软语,就讲中日关系史。他私下对我说,“啥格是好文章?让外行看个热闹,让内行看出门道” 显然融合着他前半生为记者后半生为学者的双重血液。另一个有西洋背景的前辈,是30年代毕业于哈佛的朱本源,他刚从右派身份平反不久,开讲西洋史,英语好,常发技痒,半当中会突然停下来问:“这一概念的原文是什么?”至今还记得他在课堂上,抑扬顿挫地吟哦克罗齐名句:“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一切历史都是思想史”。听说我选择做西洋史而且是思想史,他却叹气,欲言又止。我自己的导师何汝璧先生,应该说是恩师了,当时报考他的有本校本班本科生将近10人,而我只能填“同等学力”,自惭形秽。笔试成绩出来后,老先生发电报,说要来河南小县城亲自面试,两地相距千里,弄得我忐忑不安。后因他身体欠佳,才让我坐火车去复试。见面后,蔼然一长者,和颜悦色,才放下心来。他查看了我带去的所有笔记,提了几个问题,很快就结束了面试。
入学后才知道他只要了我一个,而他在西北高教界可谓元老:抗战前即入党,后随彭德怀部队接管兰州大学;1976年复出后谢绝一切行政安排,回关中安心带学生,做教授。师母曾经私下对我抱怨,说当年在兰大,他“利用”职权,几次卡下她晋级调资。他们惟一的儿子也跟我说,老爷子在家还是个布尔什维克,有一次他在饭桌上对时局说了一些不恭敬的话,老爷子勃然怒喝:“你再说,我就打电话叫公安局把你抓进去!”但是我跟何先生3年,没见过他高声说一句,总那么低声慢语。1983年春天第一次跟他进京开会,他是高干,软卧,我是学生,硬座。凌晨时他高一脚低一脚,挤过好几节水泄不通的硬座车厢,非把我叫进软卧他的铺位上去补睡一觉。当时年轻,也可能是第一次睡软卧,头一挨枕即呼呼入睡。不觉天大亮,猛一起坐,车厢里满是阳光,旅客全已走完,服务员把另外3个铺位上的卧具整理好也已离去,只剩何先生这么一个高干,干坐在那里看着我穿衣服。他显然是想让我多睡一会,实在挨不过去,才下决心把我唤醒。多少年后回忆这一细节,不由感叹80年代师生关系此后在校园里再难复现,那时招得少,双方都珍惜,情同父子。1985年临近毕业,征求他意见,他显然是想留我。恰巧有华东师大陈崇武先生来西安讲学,何先生请他吃饭时指指我说:“我就这么一个学生了,你如果能帮他回老家,尽可先给他介绍。”在陈崇武帮助下,我告别西安回上海,此后与先生通信不断。后有一年遭遇坎坷,他闻讯后寝食不安,连连来信,有一封信这样写:“我昨天又去看了孙悟空三打白骨精,那唐僧好生糊涂,居然又给悟空带上了紧箍咒!”他都快80了,哪里会去看什么三打白骨精?我也不是什么悟空,他只是变着法儿写一则老年人的童话来宽慰,没有一句那一年那一辈人很容易出现的那种言语。春节到了,我还可以给他寄贺卡,那一年写的是: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
那种言语我老师一辈在淡去,却在80年代同学一辈中很快复生。有一次研究生们大盆小碗地聚餐,酒酣耳热不免有些题外话。一位学古代史的同学估计是喝多了,突然发作 :“我警告你们,这样下去是危险的,总有一天要出事!”说完,“哐”的一声摔门而去,众人愕然。
他并没有说错,我们那个年代就是那样结束的。那10年既有“在希望的田野上”,也有老同学留下那“哐”的一声。他现在已经在外国教书了,但这两种声音互为背景,还留在我的记忆里,萦绕不去。
一年高考一年题
最近参加了一次凤凰卫视“鲁豫有约”的访谈节目,谈1977年的高考。栏目编导事先从网上搜索并下载了1977年以来全国高考作文命题的资料,我拿到手发现,这份东西有史料价值,用来反映最近30年意识形态如何从社会生活撤离,很有意思。
文革是必须结束的,但文革是以文革的方式结束的,这就出现此后多年在文革的阴影中徘徊不前。如1977年作文命题,当时还不是全国统一,各省市自理,且看下面选题:
一字不差,完全巧合的有陕西、山东和宁夏:“难忘的一天”。这是大陆学生从小学到中学做过无数遍乃至做滥了的题目,想不到会被三个省的“学政”同时看中,再次命题。可怜1977年插队落户那一辈多半三十开外,有些人拖儿带女,更多人满脸皱纹,为了争取上大学的机会,只能重返童年,再一次“装嫩”。
与此类似的命题还有:“在抓纲治国的日子里”(上海)、“我在这战斗的一年里”(北京)、“伟大的胜利——难忘的一九七六年十月”(吉林)、“在沸腾的日子里”(辽宁)、“难忘的时刻”(江西,理科),以及“难忘的日子”(广西)。
重复率最高的是关于雷锋叔叔的命题。这份资料收集1977年的试题并不完全,只有25个省市。但以雷锋命题的就有3个省市:天津,“他像雷锋同志那样”;江西,“当我想起雷锋的时候”(文科);湖北,“学雷锋的故事”。
继续鼓吹个人崇拜的有两个省份,一个是黑龙江:“每当我唱起东方红”,另一个是河南:“我的心飞向毛主席纪念堂”,其肉麻程度创全国之最。顺便说一句,我当时在河南,不幸拿到的就是后一份试卷,可以想象猛然看到这一题目是什么心情。此后我离开河南,对来自河南的新闻总是多一份关心,既痛心又痛恨。“祖国山河处处好,贫下中农个个亲”,老百姓没什么两样,但是那里的官场与文场却分外虚假,一个信阳事件会饿死20万人。
1978年始,全国统一试卷,情况发生变化。这一年不是命题作文,而是缩写,将一段将近2000字的会议讲话,缩写为500至600字的短文。那份材料显然是一个中央级首长讲话,题目为“速度问题是一个政治问题”,通篇乃文革遗风,却也反映当时的决策水准:一是要快,越快越好;二是意识形态领先,即使谈经济,也要提高到政治层面。这一讲话,到了经济学家手里,也可以当经济史史料来读。
但有一个新的因素出现了:材料是政治性的,对考生的要求却是技术性的,而且是以技术性手段给前者缩水,缩回三分之一。你可以保留对这一类假话、空话、套话乃至傻话的反对,甚至蔑视,只要你缩写合格,缩小到600字以内,客观归纳,也不妨碍你得高分。
我不认为当时的出卷者有什么微言大义,估计是顺着当时的普遍思路走?也没有看出那一段首长讲话有多么愚蠢。但是无意中留下了一段史料:材料是旧的,手法是新的,以技术手段缩水政治话语。如此新旧杂陈,恰好反映那一年整个社会面临转折的集体无意识。此后27年一波三折,影响最大的是“左”的意识形态,但是撤离得最多、最快的也是它。它是怎么撤离的?撤离时不知不觉,惊回首,才发现那一片乌云已经离得那么远。可以从这份史料看出端倪。
此后1980到1999年的作文命题就养眼多了。有“父辈”、有“街头小店”、还有“机遇”、“尝试”等,剔出了意识形态,开始有了正形。如1999年的全国卷,材料作文:请以“假如记忆可以移植”为作文内容的范围,写一篇文章,题目自拟。这样的题目能调动学生多么丰富的想象?大陆学生缺少的就是想象。
1993年的全国卷也很“民主”:有说明文和记叙文任选。说明文指定对象是“圆规”,写出其功能、构造和使用方法。通常高考作文只对文科学生有利:感情丰盛、词藻丰沛,但缺少更为重要的逻辑思维。那一次以圆规命题,不仅使理工科学生感到亲切,而且能使他们的作文从弱项变为强项 :层次分明,逻辑清晰,没有一句废话。
转眼间1996年,又是一代人,儿子要上考场。他作文不错,数学也不错,我苦口婆心,劝他选理弃文,怎么也劝不回头。最后急不择言,以台湾新儒家徐复观为例:徐有4个儿女,全是选理弃文,原因在于为父者对他们说得沉痛:“选择文科不是受罪,就是犯罪!”
不料儿子劝不回头,坚持报文科,而且还是哲学系。那一年上海市作文命题是“我的财富”,他居然把为父者言写进了作文,就把这个算作“我的财富”!第一场就考作文,我一听他这么写,心里暗叫不好,却又不能说,怕影响他后面几场考试。发榜后,作文成绩比我预想的好,居然高中。再一打听,原来那一年是复旦等高校教师下来批卷,不定撞上了哪位校友,见此儿少不更事,动了恻隐之心,也就含笑放过?总之,社会在进步,意识形态在撤离,他还算幸运。比比20年前我遭遇河南试卷那份呕心,还是毛主席他老人家说得好:萧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
二安今何在
他怎么会摆弄起灯谜,而且是大陆惟一的职业谜手?他能放弃那种思想棋手的颠簸生涯吗?这也是一个谜,而且是更大的谜
听说徐晓文集《半生为人》终于出版,很为她高兴。这些文章都是围绕着1976年“四五”运动前后,这一代人的地下读书活动,以及此后承受的种种高压与不幸。她为此入狱出狱,有切肤之痛,甚至丧夫之痛,同时又避免了类似经历者很难避免的两种病态:一些人从此染上阴暗心理,再难恢复对人对事的正常信任;另一些人则定格在那一年代,明显落伍,却放不下英雄身段,陷入自恋。从赫尔岑《往事与随想》以来,中国也产生过那些人与事,却没有类似文本问世。多年前广东李公明发表“为什么我们同受苦难”,比较旧俄知识分子和中国知识分子的共同命运,见面后,我对公明说的第一句话是:“为什么同样的苦难,熬出的结晶却如此不同?”自有徐晓文章出,这一遗憾多少可以弥补一些了。
三十年前我处于外省边缘,对北京城里同龄人的动静,有所耳闻,毕竟是千里之外,虽尽力打听,还是模糊。到了1982年春夏之间,河南省的一群朦胧派诗人在那个县城开一个小型会议,会议快结束时,一个与会者跑到我家来,低声说:“来了一个诗人,大家都知道他有一些敏感而又神秘的经历,不敢接触,而他本人则一言不发,保持沉默。见不见?”当然要见,只可惜当时普遍贫困,我只能让妻子在家里煮一锅白菜面条等待。客人来了,中等个,国字脸,前额宽大,甚至有些谢顶,但双目有神,亮点闪烁。开始时我和他都有点拘谨,面条喝完,双方的心情都放松了,话匣子就此打开。
他跟我谈了1976年起最近5年经历:此前他只是豫北某地一个中等城市里的采购员,爱好文学,写过一些手抄本流传的朦胧诗。1976年4月天安门广场事起,他卷入悼念周恩来、抗议“四人帮”的活动,办过一个民刊。此后不断有牢狱之灾,最粗暴的一次,是在家乡行路,突然有吉普车停下,跳出两个穿制服的彪形大汉,架起他胳膊就往车上塞,失踪几个月,老母亲哭瞎双眼。1976年以后长达3年的西单民主墙盛况,内部思想差异,以及兴衰流变,我都是第一次从他这里详细听说。当时相见恨晚,可惜他已经订好当天下午的火车票,只能怅怅送别。在那个陇海线上的三等小车站,我们留了一张合影,这就是我和二安初次见面的情景。
那时我已经收到研究生入学的录取通知,等3个月入学,专业是历史系的思想史。1980年代初叶研究生比今天扩招后的数量少得多,社会期待与当事者自我期许都很高。入学典礼上,校长的致辞是:你们是国家队,不是省级队,千万不要低估了大好机会和大好时代!同学茶前饭后议论的公共话题,多半是本行本业各位导师的神话,以此自炫;或者是谁在本专业的国家级杂志已经发表文章,暗中较劲。记得历史系的同学有一次议论“古今学衔换算”,小学、中学、大学、研究生,相当于科举制下的什么名目?童生、秀才、举人,一级级换算,最后皆大欢喜,恨不得欢呼起来:相当于“翰林”,原来我们已经是“翰林”了!应该承认,二十年前的“翰林”比今天的研究生普遍用功,青灯黄卷,晨钟暮鼓,不敢有丝毫松懈。但“文革”结束才5年,国家话语在新一代知识分子中这么快恢复,成席卷之势,我多少有点不能适应。一方面是自卑,毕竟跳过了大学本科四年,孤陋寡闻,积累的本专业名师名家的谈资太少 ;另一方面也有点不以为然,蛙声一片,也还是在井底,真正的思想者是在院校大墙的外边。后一种想法很少有共鸣者,但肯定与我入学前与二安那一个下午的长谈有关。
第二次见到二安是12年后,我已经在上海工作。有一次看到电视转播那一届全国灯谜大赛冠亚军获奖,荧屏一闪,几乎不敢相信。第二天赶到那个会址去询问,曲终人散,举办者告诉我得奖者的姓名与籍贯,我才相信只能是他。怅然许久,写了一篇文章,发在当时的《文汇报》上,不能细说,只能隐约发一番感慨:
自从离开那个黄土弥漫的省份,最后怀念的也就是他了。十多年前我们有过一次长谈,分手在灰暗的铁路边。他有过那样辉煌的思想经历,在当时的思想棋局中,可算得业余八段。他怎么会摆弄起灯谜,而且是大陆惟一的职业谜手?曾经沧海难为水,他能放弃那种思想棋手的颠簸生涯吗?这也是一个谜,而且是更大的谜。
不料二安居然看到了这篇小文,不久赴漳州参加另一届灯谜大赛,途经上海约我见面。我和妻子摸到浦东一个很落乡的旅馆见到他,已经是人到中年,气色憔悴,一看就知道这些年过得非常艰难。他告诉我自从12年前分手,一直没有落脚的地方。最后找到一个群众文化馆,操弄起灯谜这一“民间传统活动”,勉强糊口。即使如此,还是有各种干扰,使他日常生活不得安宁。
自有徐晓文章出,这一代人的整体遭遇总算没有埋没,但还有多少失踪者尚在水面下挣扎?写这篇小文的时候,这本杂志庆生一周年,主编来电话约写贺词。想到徐晓最近的书,想到二安的遭遇,只能说四句话,其中两句就是为二安而言:
希望这份刊物不仅记录正在活跃的“人物”,还能追踪已经消失的“人物”,有助于理解历史走到今天,曾经错过了多少三岔路口。
希望这份刊物不仅能记录大人物,还能给小人物留下缝隙,让他们在这里能透气呼吸,有助于人们承认历史并不是“奴隶们”创造的,但也注视奴隶们的“沉默”和“忍耐”。
一之二三事
1977参加过高考,录取通知发来时,因返沪探亲,耽误了。是时年轻,挥霍青春不知惜,第二年犯傻,居然不报名,意欲以更长时间复习,考出更高分数,非北大、复旦不入。夫妇俩闭门谢客,面对面复习了一年多,志在必得。终于熬到1979年开春,晴天霹雳,政策突变,不允许已婚者参加高考了!我们曾给当年的高教部长蒋南翔写信,请求破格允考,渺无音信。无奈之下,去乡间公社以一包喜糖的贿赂,开出了一个离婚证书,满以为在上政策不允,在下离婚适应,总可以再进考场了。不料我所在的子弟中学支书与校长有隙,支书怀疑我得到校长支持,宣布我是假离婚,不得报名;又已离婚,不得回家居宿,一旦发现,以非法同居论处!这一来鸡飞蛋打,高考不得与,有家不得回,每天晚上夹一张草席到集体宿舍打游击,东住一晚,西住一宿,成了一件人人议论的丑闻。就在这个失魂落魄夹草席外宿的背运关头,厂里第一把手换人,张一之接任,来到了豫西山区。
张乃冀中人士,华北危机时,毁家纾难,遂为三八式老干部。1949年进城,位列河南省审干小组组长,参与选配地、市级领导班子,纪登奎即出自其笔下。至“文革”前,官至省委秘书长。“文革”乱起,家庭破碎,避难于豫北农村老大娘枯井下,幸免一死。“文革”结束,老大娘将女儿许配给他,重组草根家庭。省委意欲恢复他原职原位,为其婉拒。只问:现在最需要干部的地方在哪里?答曰:大中型厂矿,急需整顿。张微服上任,到厂第一天,即听说上述丑闻,遂开座谈会,摸情况,找当事人谈话。一星期后,那个支部书记很快调离。与我谈话时,开篇即是:马上回家,恢复家庭。第二句是:高考不得与,为何不考研究生?我后来转向,以同等学历报考研究生,就是从这里开始。
岂料研究生考试也不顺,发榜后,受到不公正排挤。张闻讯,义愤填膺,又问:告,还是不告?答曰,告。一之正濯足,闻言“告”,转嗔为喜,抬足出盆,手书两封:一致省文委主任,二致高教局局长,详述两人相貌特征、家庭住址,以及如何找到他们本人。这一细节今日回忆尚栩栩如生,如《史记》中言,颇有刘邦见寒士之古风。
张之古风,不仅于此。前文(《薛班长住院》)说到有一个老干部夜晚在家接待工友涨工资申诉,不断握手,人太多,手都握肿了,即为他接任不久的实事。另一个发牢骚说“白天的事管不了,夜黑的事还要管”?也是老干部,张事后闻言,只评有一句:“失去了共产党员的光泽!”厂里医生送他去郑州看病,竟把他战争年代带出的一件虎皮大衣失落在火车上,工业化时代到哪里去补办虎皮大衣?只能换上一件羊皮的。有左右评论:一头老虎要吃多少只羊,才能养成一身虎皮?张为安慰肇事者,只说羊皮就很好,严禁左右议论。为咨询化学工厂业务,他竭诚请教一个复旦毕业的老大学生,站立门前,静候多时,传为美谈。张初来,乱局如麻,工厂濒临解散,经他整顿,立见起色,避过1982年国民经济“关停并转”之厄运,四千工友保住饭碗。生产恢复后,急需临时工,夫人无职业,尚在生活区卖冰棍,左右不忍见,遂安排其进厂替补。张大怒,立逼夫人辞去临时工,还是卖冰棍。
我离厂前,正逢“历史决议”颁布,否定文化革命。数千人端坐小板凳,听张一之三小时讲演,竖耳静听,不厌不倦。20年前之豫西山区,民风、官风皆闭塞,骤然否定“文革”,上下惶惶然,不知依归。听一之长河万里,历数毛泽东晚年大错,从反右、反右倾起,经3年大饥,饿殍满地,直至“文革”大祸,醍醐灌顶,如梦方醒。20年后携家小回厂探望,还记得那场报告,问他是否有秘书起草,张慨然笑曰:那是我40年煎熬心得,早就想说,不得不说,岂有秘书能起草? 河南何难?难在留不住人,我要留你做秘书,你不也走了?
直到那时方明白,当年他有过留我的想法,却不说,支持我考研究生,一次不成,两次,两次不成,三次,直至离开。而我欠他太多,就那样走了,何以报之?他为我排难解纷,甚至到离厂以后。1985年我学校毕业回沪工作,调家小返沪,却遭到新任厂长刁难。一之甫离休,赴上海治病。随行人员预定南京路外滩和平饭店,他嫌奢华,退房,搬至沪西小弄堂。我骑车费多时,才在曹家渡附近找到那家鸡毛小店,室内逼仄,光线灰暗,两人只能并坐于床沿叙旧。言谈中听说我新遇困难,立刻打电话催问。在他不断过问下,那边放人,家庭团聚方告解决。
这是我亲眼所见的一个清官、廉官、好官、开明官。以后也多少见过一些,总不见如一之者。文有省委书记,武有军、师、旅长,贤与不肖,总是不及。友人自中原来,诉说化工厂脱困返困,数千人欠薪七个月,一之困守豫西小城,有种种蹇迫不忍闻,遂提笔写此小文,不写不足以平心忿。儿子做记者,属新人类,从不为当官者言,幼小时见过一之,听说老人晚境困顿,亦长叹:再也没有见过一个像张老那样当官的了!我说:张老非神圣,或也有失手的时候?比如那个交接班,前后任不啻霄壤,恐怕他至今也会抱恨。儿子抢白曰:这又岂能怪他?不选不袭,指定一人交接,这不是远古禅让吗?禅让制下,岂有新贤?保一年,保不住三年,保一代,保不住二代,这不是他个人能左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