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第一次看到刘大鸿的画是在十五年前,那幅令我窒息的《惊蛰》,一个露天剧场,撕裂的狂欢节,“陈腐”的绣片式的杰作。它勾起我对另一个平庸词语的回想:“酱缸文化”……现在,此时此刻,另一本刚刚草率翻阅过的书的名字,用在这儿也许正好恰切:《幽暗的国度》。
2. 不久前,某日,冷雨下个没完。我坐在刘大鸿的画室里,一同谈起往事。画室已不是当初那个,却有相似的凌乱。刘大鸿含蓄、警觉而儒雅,目光间偶有一丝狡黠。在他的画中,十多年如一日,有种放肆、窃笑和漫画式的露骨,贯穿着“反史诗”的趣味,甚至是对“伪经典”的热衷。公然的,滑稽的,庄严的闹剧和破产前夕的盛大典礼……却于此一瞬间被搁置在意趣盎然的“喜剧”情境中!
3. 低俗时代的美学风格就是艳丽,拥挤、夸张、暴露,形式压倒内容、喧嚣压倒宁静——那是直接从革命时代反方向继承下来的遗产。刘大鸿发现了两者之间的同构性,虽然就所谓本质而言,两者是“异质”的。“民族”这个概念已被用滥,另一个词可能更关键:“群体”。
4. 我们的话题转向了“群体”和“民众”。我知道,后一个词,会牵扯到地域和历史。“当然”,我强调,“我指的是中国民众——在你作品中反复出现聚在一起的中国人,不论是动乱,享乐还是旁观——对他们你不想再说些什么吗?比如,一个通俗的问题,就像新闻记者的必问之题:他们身上有哪些优点可言?”“优点?”刘大鸿迟疑起来。“这很难讲,我看不出什么优点……当然,中国老百姓生命力顽强,很稳定,这个民族的文字太厉害……”人云亦云的套话使他陷入了困境,虽然不是为了搪塞我。的确,这个问题完全是一个圈套。“哦等等,不说优点,还是说说缺点吧。”
5. 《仲秋》,作于一九八九年。中国乡村的“众生之吃”,在一只巨大的西方酒桶之上,无限膨胀的食欲,土腥味呼之欲出。场面如此壮观,如此重要,如此明白,明白得无须解释。最低欲望即最高欲望,口腹即躯体,躯体即信仰。
6. “中国人聚到一块就是吃,狂吃狂喝我最讨厌。” 刘大鸿这样说起中国民众的“缺点”。他不理解中国人为什么对“吃”会产生一种疯狂性。我也不理解。不需要理解,这不过是一个必须接受的事实。充沛的激情一定要用在高级事物上吗?这种情况在历史上也发生过许多次。当高级事物消失之后,或求之不得之时,“低俗”就取而代之。《仲秋》让我惊悚的,不在批判或讽剌,更不在众生吃相的“丑陋”,而在整个场面笼罩着“淫邪之气”,不止是疯狂。
7. 食和性注定了要连在一起。一九九一年,《良霄》和《良辰》成了对《仲秋》合乎逻辑的拓展——“性”终于公开登场,直截了当地拉开惟幕,毫无遮掩,时空重叠,男女交媾,色彩明媚如卡通片一般,春宫图和招贴画的一次“奇怪”和解——如此俗艳,如此露骨,反而不见“淫邪之气”!
8. 刘大鸿说他很喜欢“开会”——不是他本人喜欢参加会议,是“开会”这个形式使他觉得非常有趣。他向我历数了“开会”必备的要素:大礼堂,舞台变成主席台,座位的安排,发言顺序,小会议室同样有等级尊卑之分。“现在常看见所谓‘圆桌会议’,好像是显得平等一些。”他说。在刘大鸿最近刚完成的一件大型作品里,记录了十六次“开会”——当然,这是比“吃”远远要高级的事件。或许正是因为主题的严肃性,画中人的表情也是严肃的,甚至看不到笑容,更不要说激情了。激情属于民众。
9. “坐在台下的人呢?”我问,“坐在台下的人多么亢奋啊!不是愤怒,就是兴高采烈。开会让老百姓表情生动昂扬。”刘大鸿给我看他收集了几十年的各种图片和剪报,六十年代,文化革命,誓师大会,批斗会,学习班,忆苦思甜,一群人围着一个人,或一个人带领一群人……“人一激动起来就有意思,发言的工人,认错的知识分子,那种表情多滑稽!”画家只是再现这种滑稽表情本身,我们则去追究表情背后的“民族根性”、“权力机制”和“群体心理”——其实这类兴趣的满足不必通过一幅画。刘大鸿的“开会”如同傀儡戏,它的趣味性全在“表面”。开会者的表情就是开会的本质,至少在刘大鸿的作品中是如此。
10. 表情的痴愚、木讷、弱智,被同一种情景所制约的单一性、肉体性、去个性。它决定了我们看画的方式和态度——不是唯美主义所传授的感受力,不是修养的展现也不是本能愉悦的唤起,而是试图破解政治无意识、历史变迁之诡谲乃至民族根性的好奇心。它“等待”着被各种知识装备完毕的批评家给予借题发挥和深度阐释。
11. 现在,批评家们对刘大鸿的深度阐释如果还不算“过度”,那么起码也算得上已经有点“冗长”。的确,这一切并非由于批评家们喜欢饶舌,而是基于刘大鸿作品所固有的庞杂图像及信息符号的大面积播撒——它像微缩的历史主题公园,沙盘上的战场,航空器上俯看到的城市骚乱,被孩子意外闯入的玩具仓库,令人兴奋和晕眩——这些挤成一团的形象深陷在迷宫之中,需要寻找各自的出口。批评家正是形形色色出口的寻找者。
12. 如果不满足于远远地浏览,企图看清刘大鸿究竟画了些什么,那就需要一分详尽的图解指南,最好再另配一分长长的人名目录。一旦撤除“特殊的历史知识”(事件、地点、人物、典故、传记和隐喻),就意味着在一家大型超市突然撤除了全部商品的标签。东西尽管还在原处,我们却会视而不见……一幅插满标签的作品,或者说,一幅需要在观者的想象和知识回忆中不断为之插上标签的作品……
13. 在那个寒冷的下午,刘大鸿回忆起他的童年岁月。他怀念当初那种孩子视野中的“刺激性”,至今他还带着一种可能从童年时代残留下来的游戏欲望,但不是参与和卷入,仅仅为了旁观的快感。他需要制造出一个既宏大又微型的游戏场面来不断娱乐自己——至于这个游戏场面在历史中遭遇到重大主题,只不过是他成年后一个经过“升华”的替代品。
14. 《双城记》本身由两个互为参照的文本构成(这是一件两联画),它们单独也可成立。每一个单独文本内部又被分割成两个文本(将上海和巴黎混淆在一起,将中国文化大革命和法国大革命混淆在一起)。而在《双城记》之外,我们还可以去寻找更多的参考文献,更多的史料更多的文本,直到无限。
15. 不能直接观看,需要事先准备功课,是不是一个障碍?依赖参考书、索引、人名解释和复杂注解,是不是一个问题?画外的文本,要把我们带到哪里去?或者,在漫游了一圈之后再返回画面之中?很像参加一个陌生的假面舞会,所有的人都戴着奇特的面具,可是我们还是互不相识。刘大鸿自己编写的“课本”,类似舞会曲终人散之后卸下面具分手之前的互赠名片,为的是让人们回家后得以追忆和回味。
16. “使用一个现成的形象,如同使用一个现有的词汇”,刘大鸿的画中形象皆有出处,正如我们写作所用的字词,在辞典中都可以找到来源。“你的画有些像章回小说”,我说。他很高兴我这样形容。一种塞进万花筒的章回小说。任意一次打碎都能组成一幅新的图案。
17. 我们谈到了“领袖”。刘大鸿从头到尾回避“天才”这个词,只强调“机遇”和“时间”。“一个人出现在一个合适的时间”,或者“在合适的时间做了合适的事”。这是我的引申。对于“群众”,刘大鸿显得非常无奈:“他们反复无常,难以把握”,我想起勒庞在《乌合之众》里同样的结论。“举个例子吧”,我继续探问,希望他能从个人观察出发,“这么说吧,他们不知好歹,你骂他们他们说你好,你怜悯他们他们会恨你,你帮助他们他们以为你害他们。”有这么严重?看来这是刘大鸿切身的经验之谈。
18. “中国人不善于独处,喜欢扎堆凑热闹。他们缺少自我意识,更谈不上信仰。”刘大鸿说。革命不是信仰吗?吃喝玩乐不是信仰吗?“你认为是信仰吗?”他反问。
19. 当刘大鸿把凡·爱克兄弟的祭坛画《崇拜羔羊》翻转成中国文革巅峰之变体,信仰也随之发生变异——那是一件耗费时日的巨幅“伪作”,形象全部被篡改。刘大鸿在某处说道,他“要把文革这种地方知识,发展成为一种具有全球意义的知识”,但愿他是在“反讽”。赝品祭坛的本质是赝品,而不是祭坛。正如刘大鸿的“篡改”和“偷换”,这种“移花接木”无意中表明这一题材以及题材背后的历史真相,本身具有反信仰特征。刘大鸿的《祭坛》,一件颠覆性的“杰出伪作”,制作于二000年。
20. “移花接木”从一九九三年《蝶恋花》照搬《韩熙载夜宴图》就开始了。如同误入一家拥挤荒唐的夜总会,惹眼、花哨、恶俗、性感、欢腾、腐朽、粗鄙。色彩大红大绿,固定的风格:香艳,乡气,对“反常”和“夸张”的极度热爱。
21. 我要求刘大鸿对他的色彩做出解释。“你真的觉得喜欢它们吗?”他的回答既是回避也是回复:“作品需要我就喜欢。”作品似乎成了一种脱离他主观意愿独立存在的东西,而且还反过来支配他。“大红大绿有力量,中国人需要这种强烈的色彩,”刘大鸿继续解释。这样看来,他就在为一种现有的状况画画,如果还不算为“观众”画画的话——不过,大红大绿“很中国”是长期以来的定见,至少已成为非中国人对“中国色彩”的定见。刘大鸿向这些定见表示了尊重。“千百年来的习惯势力是最可怕的势力”,“中国色彩”一直被固定在“大红大绿”难道也是“千年宿命”?幸好刘大鸿没有忘记补充一句:“中国人内心比较冷漠,所以需要强烈的色彩去掩饰。”我不知道这个推论有多少证据,不过由于我本人非常厌恶红色的灯笼红色的旗袍红色的中国结,听到刘大鸿对“中国色彩”背后苍白的揭穿,决定放过他不再纠缠这个疑问。
22. 运动和杂耍,场合与服饰,肢体语言和表情——“做爱动作很有意思!千奇百怪!”刘大鸿这样讲起他对当年画《良霄》和《良辰》的回忆。“那些动作和杂耍很相像,平常我们的身体动作只有很少几个姿式,”对,是做爱解放了身体,我附和道。“跳舞动作也很好玩,特别是文革中跳‘忠字舞’,还有扭秧歌,革命芭蕾……”不错,刘大鸿的作品里,这些动作都多次出现。舞之蹈之,扭之仿之。
23. “意思”并不隐藏于事物的内部,它就在事物表面。比如,刘大鸿把“唐诘诃德”画入了《大跃进》,还能再阐释出什么新“意思”呢?刘大鸿偏爱类似的形象搭配,意图一目了然,话被全部说尽。“意思”出现的时候,画并不需要同时在现场。我们聊到了“大跃进”(不是他的作品《大跃进》),他说“人在忘我发疯时很有意思。我喜欢吹牛的人,海阔天空,后果如何是另一个问题……”说得好。我想像那种“吹牛”神情,它确实比“大跃进”这件事好玩!
24. “我一直很关心政治,关心政治历史”。刘大鸿不关心政治理念和政治中的道德,吸引他的是政治的热闹表面:密谋、开会、起义、骚乱、仪式、表演、检阅、讲话,以及由此而来的派生之物:书本、武器、服装、符号、标语、图像、旗帜——这一切全是“可表现”之物。
25. 就表现“政治现场”而言,刘大鸿的才能突出之处并不在于他善于描绘宏大的戏剧性场面(当然他有足够的耐心和执着劲头),而在于他能把那些日常政治生活中的“冠冕堂皇”和“枯燥乏味”照样勾画得趣味盎然有声有色。
26. 压抑的身体和表情最解放的瞬间:革命、宴饮、围观、演戏、性爱、斗争、开会、过节……人的僵硬和呆滞是权力对身体和精神实行全面控制的结果,从奥威尔式的“反乌托邦”,到赫胥黎式的“反乌托邦”——压抑和解放的殊途同归。不论是人的弱智化,成为被动的仆役甚至机器零件,还是因“机遇和时间”浮上历史巅峰的假偶像假英雄,都不能改变“乌合之众”的社会生物学本质:驯服、从众、易受催眠、热衷仪式、去个性、善变——仅仅为了在难以控驭的群体中得以生存。虽然领袖稍微有点例外。
27. 当群体往上走的时刻,会拥戴领袖,创造革命和狂欢;当群体朝下走的时期(“时期”比“时刻”长一些),会拥戴明星,创造出一个低俗时代。
28. 群体永远是次要演员,傀儡,过场角色,相互间可以替换,人数众多如同蝼蚁。他们被历史推来搡去,任由领袖和明星主宰自己的命运。群体是无创造性的大多数,最终却还是他们无言地决定领袖和明星的兴衰沉浮。原因何在?
29. 刘大鸿的“章回小说画本”还没有最后完工,但已经初步为我们勾勒出一部中国地方誌异,一部滑稽悲剧,一部正反闹剧,一部刻板喜剧。它是愚人国,它是镜花缘,它是动物庄园,它是玩偶之家,它是俗艳之城,它是无神论者的天堂,它是信者的噩梦,它是永无止境的激情大派对。看得出,对这一切,刘大鸿怀有一种深切的爱——对人性的爱,无关美德弱点或罪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