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与画》,汪曾祺著,山东画报出版社2005年3月版,24元。
汪曾祺的怀旧文章写得好。一个人爱怀旧,原因很多,其中不免有些无奈现实中说不出的寂寞。汪曾祺创作力最旺盛的时光被拉去写样板戏,自是无奈。重生后再写些自己的心里话,却有人拿他的痛心史说事,乃感寂寞。汪曾祺和黄永玉都是和沈从文很亲的后辈,据说当年在上海时曾亲密无间,从黄裳的一篇文章看出,“文革”后的十几年,汪与黄已不大来往。黄裳觉得对两人来说都是很大的损失,依我看来,热闹的黄永玉比寂寞的汪曾祺损失小一些。
汪曾祺主张小说要短:“短,才有风格。现代小说的风格,几乎就等于:短。”和他同时代的几位名满天下的小说家,似乎更擅长制作宏大叙事的巨著。他的短篇小说变成了鹤群里的小鸡,不过这小鸡是齐白石笔法的小鸡,虽然是寥寥几笔的小品,也足以传世。他的散文也与同时代的散文家不同,更像比他年长的丰子恺、梁实秋那一路了。在文字的世界里,能和汪曾祺对话的同代人并不多。
在晚年,汪曾祺挥去生活的无奈,化为平和清雅的文字,慰藉了人心的寂寞。兴致高时,他也画画写字吟诗了。这本是传统文人的雅好,然而在这个时代也成了清流。在新编的《文与画》中,我第一次见到这么多汪曾祺的书画,心里说不出的舒服。汪曾祺的画,是快乐的画,也许他见过生活中太多的不快乐,想借画遣兴:“或时有佳兴,伸纸画芳春。”画画只为快乐这一点,很像他早年的好朋友黄永玉,可惜他们也没有多少机会一起探讨绘画了,这对他们真是大损失。汪曾祺不仅画得有意思,看画也很有见地。他说,曾经见过一张“小丁”丁聪的老爸“老丁”丁悚的画,画面简练:一个人在扬袖而舞;另一人据案饮酒,神情似在对舞者的嘲笑。画之右侧题诗一首:“张郎当筵笑郭郎,笑他舞袖太郎当。若教张郎当筵舞,恐更郎当舞袖长。”笔意在国画和漫画之间,能题这样也深也浅,富于阅历的诗的画家似乎没有了。我想,今天能像他这样写“也深也浅,富于阅历”的家常话的作家也越来越少了。
汪曾祺写字画画只是为了自娱自乐,顺手送送朋友,讨个彼此会心一笑。就像他做菜一样,也是为了自己小日子过得自在点,再请些朋友一起品尝谈天。然而晚年名声太大,相干不相干的人都来求字求画了。他人太好了,有求必应,画画本可健身,如今反而累坏了身子。看过一篇写他在外地开笔会的文章,求画的人太多,他竟要熬夜作画。而要画者中有不相识不懂画的无赖,他也委屈自己,满足别人,看到这里,我想汪曾祺如果有一点黄永玉那样的“匪气”该多好,至少能让自己过得更自在一点。
单从汪曾祺的文章书画中看,这是一个潇洒快乐的老头。然而,我竟莫名地读出他的内心是寂寞的,我想这不是他想看到的,他总希望后来人不要有那么多他们这一代经历过的遗憾与寂寞。他想用自己的笔让人自在些、快乐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