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那个读福克纳小说《八月之光》的夏天,这本书的题目就使我感动。因为,八月这个词儿本身就具有诗意,再则,像八月的阳光,在一个少年的眼里,它多么令人向往。
因为读到福克纳神话一般的文句,使我想起童年时代在七墅院呆过的短暂时光,那里八月的阳光晒着江南的民居,我就在八月的阳光里跟着我的奶妈福妹一起在乡村里到处转。
奶妈长得肥头耷耳,就一副奶妈的样子。上海人,因为插队来到江苏这个乡下,经人介绍找了一个七墅院当会计的奶爹做丈夫。奶爹皮肤晒得红黑红黑的,就一副乡下会计的样子。总之,我的奶妈和奶爹看起来就是天生一对的夫妻,但是,总是打架。后来奶爹在外面拈花惹草了,他们就开始不说话了,一开口,就当着我这半个女儿的面大打出手。奶爹个子不及奶妈大,所以,吃亏的总是奶爹。
我两岁就懂得,妈不要我才将我交给福妹养的。因为要等大半年的长时间,妈才写信叫奶妈把我送回上海见她。我简直就把福妹当成我的亲妈。虽然,她脾气暴躁,举止粗鲁,但是,我还是蛮喜欢她,她疼我。因为我自出娘胎就吃她的奶,一直没离开过她。
奶妈跟我说话总是粗着嗓门儿,连叫我一声,整个村子都听得见。人们都叫她大铜锣。人是大大咧咧,还算忠厚。她把我带到妈面前时就说:“太太呀,我可没敢把朵朵当自己女儿看待,我时时刻刻都记着她是我的千金大小姐呢!”
妈就尖着声音说:“我听你们隔壁的阿婶说,我们家朵朵经常在泥地里扒泥巴玩,弄得周身脏兮兮的。还千金大小姐呢!我看,时间久了也就像你了!”
福妹高兴地在我的脸上捏了一把,疼死我了。她笑眯眯地低声解释道:“没那回子事,绝对没那回子事!我可对天发誓!向毛主席发誓也可以!”
八月是等待收成的季节。稻田里的水稻黄橙橙的。一大片一大片的,真是迷人。尤其午后,奶妈下田干活去了,我自个儿留在田埂边玩,她就扔给我很多好玩的东西。比如给我抓一只青蚱蜢,一只蟋蟀,或者用竹篾子编织的小鸟儿,我就独自沉浸在小天地里。有如此宜人的田园风光和灿烂的阳光陪伴,我开始喜欢自己跟自己玩了。也因此锻炼了享受一个人的孤独。
老远就听到奶妈和别的阿婶和叔伯们调笑的声音。他们会说一些很有趣的故事,齐声唱唱革命歌曲,偶尔也有一些黄色笑话。老毛去世有几年了,乡村里的变化不大。虽然,我并不知道文革是怎样的,据奶妈说就像杀人放火砸锅拆房子那样的事情。我听了之后,就睁着大眼睛呆呆地看她,她这时候总是笑,因为,她感到自己的言词吓倒一个孩子了,有成就感。
有一次我问奶妈,为什么叫我奶爹做“杀千刀的”?她就呵呵呵呵地笑个不停,好像他们之间并没什么仇恨,不像打架时那样把对方看成是杀父仇人。奶爹不回家住了,她说这下好了,眼睛干净了。我想,什么叫眼睛干净了?
我的童年没有糖果,也没有布娃娃。和在上海长大的孩子有天渊之别。她们留着长发,绑着辫子,穿着光鲜的鞋子。我呢,我的玩具就是田野里的昆虫和奶妈编织的小动物。奶妈说,糖果有啥好吃的,吃多了坏牙齿的。所以,我的牙齿保护得很好,真的连一颗不整齐的都没有,这真的要感谢奶妈的照顾。我的头发长了,奶妈就帮我剪短,蘑菇一样的刘海盖着我的大眼睛,后面的头发齐耳,标准的“七字头”。
可是,小时候,总是希望她给我弄几颗糖果。她就是不给,她说,你妈没多给我工钱,要等她往我们这儿寄才有。上海的糖果可不少,咱们这儿就稀罕了。
我不像别的孩子那样会盼望妈妈给奶妈寄糖果。我恨她,不寄来我就不吃就是了。我也不要求奶妈向妈妈说我希望吃糖果。所以,奶妈没看懂一个孩子的心思。妈也没顾及到一个孩子的需要。
我就生活在一种委屈和仇恨的内心世界里,妈说等你五岁了就回家上学了。我就说,我家不在上海,我是七墅院人,我是福妹的女儿。我是乡下人。妈听了就来气了,一边哭一边骂:“去吧去吧,永远不要回来!看看你,就长得像乡下人!像极了福妹!”
奶妈听了当然高兴。因为她和奶爹唯一的儿子,在他八个月大的时候就死了。我是家里唯一的小孩儿,而且没离开过她。那时奶爹跟别的女人鬼混去了,我成了她精神上唯一的依靠。
八月的阳光渐渐远去了。迎来的是九月清凉的气候。七墅院里的农民们还是像往常一样下田劳作。奶妈说我一天比一天高,一天比一天好看。她说的好看,不是漂亮,而是健壮。她总在别人面前夸耀自己,看看我的朵朵,健壮得像只小狗,连苍蝇蚊子都不敢碰她呢!
确实,我几乎没生过病。乡下的小狗哪会生病?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五岁,对读书上学从来就不期盼。奶妈是个小学生,字不多识一个。我喜欢无忧无虑的乡村生活,晚上一天黑就放蚊帐睡觉了,听到鸡鸣就起床。睡前她会主动给我讲一些跟文革无关的民间故事。比如古时候在某个江南小镇出名的秀才啊,举人啊等等。使我觉得,回到古代多好啊。我对古代充满了幻想,我一直苦恼,为什么回不去古代呢?古人可以划船出去到处吟诗作对,什么事情都不用管,最起码不用像奶妈那样天天下田干活。
我知道奶妈每天都累得不行。她根本没心思理我。最能感受母女情深的时候便是睡前她给我讲故事了。但是,她没讲几句就睡着了。
我这个乡下小孩儿,在五岁之前只回过两次上海。一次在冬天。一次在八月。妈还是那位在奶妈眼里时髦得令人羡慕的年轻太太。奶妈也是上海人,但是,她和我一样,成了不折不扣的江苏乡下人。我们都热爱乡下,尤其喜欢吃乡下的美食。奶妈会弄很多好吃的小吃给我尝。七墅院,奶妈家附近有一条河流,她就在那里打捞许多活蹦乱跳的虾蟹,就把这些生的虾蟹放在米酒里呛,把盖子盖好,等那些会跳的虾蟹不跳了,她就叫我尝,看好不好吃。等我说好吃,她才停止放其他的调料。这叫醉虾和醉蟹。奶妈喜欢喝酒,所以我老是能吃到跟酒有关的食物,比如醉鸡、醉鸭、醉鹅等等。我就成了她的醉朵朵了。
妈妈知道了奶妈给我酒喝,她把奶妈狠狠骂了一通:“小孩子喝酒,长大了脑子还能记住东西呀?还要不要读书?”
奶妈说,朵朵可聪明了。读书准没问题。
我离开七墅院时,又是一个晴朗的八月。阳光如常照在田地里。奶妈眼看着妈妈把我接走,她站在田埂上哭了,但不敢跑过来追我们。我死都不愿意回上海,妈就把我拖着走了。
我记得,那天的阳光和我奶妈的脸一样,使我感动。
2006-4-1
SAND BEAC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