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心焦:狱中诗十四首

 

俞心焦:狱中诗十四首 

 


第一首:无知或5月30日
——
致镂克夫妇及晚银

 

酒精浸泡过的云朵砸烂了桌椅 
你仍然安安静静坐在我对面 
你是诚实的火狐狸,你是魔幻的石狮子 
你从未写出的诗篇让人们在海淀区感到惊慌 

找不到第二个比你的夫人更镇静的人 
从一日三餐中她发现深海处的尘埃 
我的意见是明确的:谁都应该写诗,但你们可以不写 
因为你们已经从晚霞中提炼出女儿的名字 

那是1990年夏天,一座校园与一只气球 
飘荡在空中的却是沉船般的纪念碑 
没有更多的读者,一个与另一个,在白杨林交换诗稿 
自此之后,凡是扎根的、挺立的、不愿跪下的 
都可以突然在你的指示下冲锋陷阵 

多少次,为了写一首勉强可以献给你的诗 
我珍藏着1990年的以来的每一个夜晚。我不想 
不想超越时空,甚至不想超越海淀区的有限范畴 
我们从未在白昼生活过–在一个不属于我们的王朝 
我们早已原谅了自己对光明的无知 

 

第二首:空白或5月30日
——
致卫民 

 

这一天终于来临 
我们的未名湖不再容纳任何倒影 

正如这首为你而写的诗–不可能 
保留任何特征:没有图像
没有音韵,甚至没有文字 

仿佛历史上从来就没有1990年
没有荒岛,没有未名湖,没有青年政治学院 
甚至没有我,没有历史系的八个女学生 
在夜色中跟随我前去拜访你的详细记录 
历史上从来就没有1999年和2001年 

 

第三首:只是一张白纸

 

哦空白空白 
依然是空白 

是空白教育了我–就像那个冬天 
遥远的雪景把一个思念拉拉和冬妮娅的人 
变成伟大的庸医 

这一天终于来临 
一首称之为海却找不到一滴海水的诗
一首不包含时光,甚至不涉及祖国的诗 
终于诞生 

终于没有图像、音韵和文字 
只是空白,仅仅是空白 
只是在无边的雪景中过于强烈地思念拉拉和冬妮娅 

这一天,人们几乎就要相信 
空白即永恒–如果你们不曾翻开反面 

反面是利剑一样的云朵 
是被雷电照亮的大提琴与圣母像 
是异教徒突然瞠目结舌的清华园 
是冤魂们凯旋归来时绝对安静的欢迎仪式 
是太平洋一样群情激愤的法庭、陪审团和判决书 

哦反面反面–反面依然是空白 
没错,这一天,当你终于翻开反面 
一切都已经太晚 

 

第四首:废纸或6月1日
——致小瑜

时光的纹理与肌质 
你知道–我的愚蠢并不是坏事 
在清华园北门,我们不曾错过抱头痛哭的时机 
要说错过,只是你的一句话:”给我、给我时间” 
今天想一想,这句话的重量,没有什么东西可比 

今天给你写信,我要怎样才能重新骑上那辆自行车 
那一系列早已坍塌的建筑、食堂、酒巴、图书馆、留学生公寓 
那一系列从未被任何一张嘴数到过的数字:正数,负数 
从6到1直至无限 

时光的痛苦或喜悦 
你知道–我未能遵从维吉尔与贝雅特丽齐的引导 
未能亲临塞浦露斯,我抵达的是古拉格 
因此这首诗,浓缩着无限冤魂,饱含着阴谋罪恶 

因此这首诗,必须交到一双无比纯洁的手中 
必须是你的手 
那一双曾经在我手中的手 

必须是你的另一双手 
被历史的密码所期待 
向着时间之外–“给我!给我时间” 

永远:写诗的人与读诗的人 
永远相爱永远不得相见 
永远:此诗到你手中必须是废纸一张 
啊今天是你的生日–请别介意 

 

第五首:遗忘或6月1日
——致骛月

啊我的俞心樵,我的樵,你怎么能 
如此轻易地忘掉杭州植物园的桂花 
上海丽娃河的月亮和北京团结湖的寒风 
看来你已忘掉它们。你又怎么能忘掉美洲大陆 
忘掉我们在玻利瓦尔塑像下的合影 
看来你已忘掉我们的合影。你又怎么能忘掉你自己 
忘掉你如今已经到了一个多么可怕的地方 
看来你已把一切都忘掉。你又怎么能 
忘掉我:年轻、美丽、高贵–在卑琐的人群中 
无限忧伤地思念你–我是:骛月博士、骛月、月 
我的另一个名字叫永恒,我依然在读你的诗 
你的诗输给了时代,却完全赢得了我 
当我听到那个可怕的消息,我每天至少给你写三封信 
你究竟在哪里?我的、我的樵,我是你的你的 
从来就是你的–可你为什么选择了遗忘 

 

第六首:灰烬或6月1日
——致晓渡

历史上无数个夜晚 
在无数个地方 
没有一个夜晚 
像清华园北门的夜晚 
那样 
迫切地需要一个月亮 

没有一颗心 
像我思念你的心 
那样 
迫切地需要无穷无尽的铁门铁窗铁栅栏 

未曾经历过生离死别的人 
不懂得谈论诗歌 
也不懂得谈论川瑾 
不懂得清华园北门的月亮 
是怎样迫切地需要在每一秒钟经历阴晴圆缺 

多少年过去了 
当年–就是那一年 
她说着再见再见 
迫切地需要远离祖国 
迫切地需要一个人奔驰在纽约的月亮下 

多少年?命运的安排或许另有深意 
时代迫切地需要一个伟大梦想的破灭 
迫切地需要 
灰烬 
以防止 
我和川瑾对你所编选的诗集构成任何干扰 

当你 
终于编选出一部看不到一缕月光的月亮之书 
仁慈的兄长–请把我和川瑾的骨灰再烧一遍 

 

第七首:经验或6月3日
——致姜涛及清华诸友

我们都有在曙光初露时停止写作的经验 
我们并不相信曙光,包括曙光下错落有致的教室 
曙光下的一切都像是刚刚出版的新书 

我们的阅读和写作都不在时代的视线之内 
在最高学府,我们终于成为无知的人 
只知道:爱得越深,罪就越重 

南来北往,积累了一生开倒车的经验 
要么只知道睡觉,要么是一夜一夜的失眠 
世界的隐喻变得更加模糊 

我们是被时代抛弃的人 
生活在被时代抛弃的词汇中 
爱情、友谊、自由、枷锁、幸福和泪水 

不可能认识世界:在喧嚣的喜剧剧场 
精雕细琢的道具决不放弃无聊与怪诞 
我们试图喊出青春,但听到的却是冷漠万岁 

确切无误,大海已经认识沙漠 
蚁蝼的灵魂已经爬上阿尔卑斯的峰巅 
如今最激动人心的时刻是相互写下验尸报告的时刻 

 

第八首:安静或6月3日
——致楚禹

你画下了气球 
我们就再也找不到一枚针 
你画下了河流 
我们就再也不会在时光中沉沦 

你小说中的冬天过去了 
河流解冻,与你画下的气球一样 
我们的泡沫再也不会破灭 
河流两岸不再有荆棘与箭矢 

不可能有一种色彩 
未曾在你的画布上出现 
不可能有一种生活 
未曾被你的小说一一描述 

清华园北门,通州燃灯塔,夜色下 
出没于京城各个角落的舒阳、胡择、刘彦、王艾和锋植 
或许他们也会赞成:地址只是瞬间的表象 
实际上你的工作是在所有的翅膀上进行 

现在让整个北方带上一双梦幻的眼睛 
阅读你小说中降临的又一个冬天 
历史的真实性宛若大雪 
飘向李贽先生等候我多年的墓园 

这里不需要公共汽车、商店和法庭 
这里不需要鞠躬:不论昨天、今天,还是明天 
大雪还可以更大。但最好不再有美术、文学和音乐 
但千万不要压制灵魂的呼啸–这里只需要安静 

 

第九首:法律或6月3日
——致书臻


我只能将日记中的某些碎片献给你 
垃圾堆上闹春意,厕所窗外彩霞飘 
这是我处理的垃圾,这是我管理的厕所 
日复一日主要是不洁之物占据着历史舞台 

南来北往饱含回忆的分分秒秒 
伴随着火车的鸣叫和高村的花开花落 
你在浙师大时我是英雄,你在北大时我是诗人 
你到了最高人民法院时我已是可笑的小丑 

以下是你来信中的某些片段:知你离我们远去 
我们极为沉痛。请想一想历史上与你有相同遭遇的人 
我们向来钦佩你的才识与胆略 
我们会不遗余力:光荣会紧跟磨难而来 

以下是我回信中的某些片段:至于某些作家 
我称他们为纸上的仁人志士并不过分。请继续你的写作 
你的特点的形成有赖于特殊教育–那是梦想的教育 
或教育的梦想:我们的土地上曾经诞生过神圣的法律 

 

第十首:相见或6月3日
——致艾未未与艾丹 


只有一次,你们没见到我 
只有去年春天的那一次。你们 
与波波,与野夫 
开车到皇村。只有波波见到了我 

波波还是个孩子 
她掏出手帕来擦我的泪水 
波波还是个孩子 
多亏你们的照顾 

多少个夜晚,我回想着 
或许只有这一次 
或许只有去年春天的这一次 
才是唯一的一次,真正的一次 

你们终于见到了我 
去年春天。在皇村 
从清晨、正午、黄昏到夜晚 
并且从此打通了所有隔绝的夜晚 

在帕斯、艾青和聂鲁达相互致敬的夜晚 
也是我们频频碰杯的夜晚 
你们去过世界的各个角落 
留下足迹的却只有皇村、清华园和水月院 

你们总是开车来看我 
带给我永恒的金钱、美女和权力 
多年来我总是试图用诗歌来回报你们 
虽然你们是艾青之子、太阳之子 

 

第十一首:安慰或6月3日
——致星孩


当志洲的国际论坛 
推动三门湾的潮水 
许强和月楚 
在人民政法大学给我写信 

那可能是一个美丽的黄昏 
你与一个我不认识的娇女 
在一个过时的比喻中 
摆下婚宴 

彩云朵朵 
像是有什么东西获得了诗歌精神 
像是有什么人物被请到了大海边 
世上没有比大海边离海更远的地方 

你不可能请到我。在黄昏时刻 
登堂入室的是奥威尔的猪和你的猪 
有关它们斗争的故事流传至今 
令人类羞愧,天使也不过如此 

如果真能够在灯红酒绿中归真返朴 
如果灵魂的成长得益于吃吃喝喝 
我就无须对你们的婚礼表示安慰 
因为在过时的比喻中不可能遭遇阴谋 

历史的遗忘之网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角落 
浙师大、北大、高村、三门湾 
以及杭州的山实、修阳与宋浙。在将来的黄昏 
许多人名与地名都有待重新介绍 

 

第十二首:无能的力量或6月3日
——致崔健


我对你说过:那是1992年冬天 
在杭州,我和骛月,还有张广天 
还有杭州的阿强与绍斌 
去看你演出:在烛光的海洋中 
少女们喊着”崔健万岁” 
而警察与歹徒扭打成一团宛若亲人久别重逢 
那是我第一次亲临现场听你唱歌 
可以肯定,让大家疯狂的 
不是你的音乐,而是音乐中首次出现的 
那一点点感觉 
仅仅是那一点点感觉 
就使你成为我们时代最伟大的歌手 
如今你仍然是最伟大的 
你并不糊涂:这正是我们时代的无能的力量 
更深的悲哀在不久之后 
最伟大的歌手与最伟大的聋子 
试图结成最牢不可破的联盟 
我说的话向来不大动听 
以下的话你不妨当成屁话 
世上还有谎言 
光荣属于哑巴 
如果谁真敢于歌唱 
人间怎么会有聋子 

 

第十三首:哆嗦或6月3日
——致炎娃

炎娃,来,喝一杯!再过两个星期就是你的生日 
回想百年前我们生活在一个名叫中国的地方 
在北京,在蔚兰色天空下,在红叶林 
属于我们俩的战争悄悄打响 

有时候我叫你海伦或狄安娜 
有时候你叫我浮士德或尤利西斯 
我们深深凝视,在我们深深的凝视下 
任何毫不相干的事物都血肉相联 

神秘的幸福,仁厚的希望 
我们不可能怀疑各自吐露的词源 
那时候我们多么年轻,并且愿意永远年轻 
就像斯宾诺莎的大理石愿意永远是大理石 

而不被理解成某种冰冷的象征–那时候 
感染过我们激情的石版画有了升天的资格 
容纳过我们的游泳池也足以傲视海洋 
你湿漉漉的长发,让另一个艾略特写下了梳理之歌 

来,炎娃,再喝一杯!再说说那个秋雨蒙蒙的下午 
我们跑出清华园,迎来了你巴黎的姐姐 
在国际机场,我们一改虚无主义习性 
允许高科技像玫瑰一样进入我们的诗篇 

如今除了有关世界的寓言,一切都已废弃 
百年前的那个下午决定了我们相聚在异国的黄昏 
我们已经很老了,但还在坚持用汉语写作 
就这么哆哆嗦嗦地写,为了使祖国不再有哆哆嗦嗦的人 

 

第十四首:极端或6月4日
——致波波


亲爱的波波:今天是我最高兴的日子
你知道,我一向是英明的、正确的、不可战胜的 
光荣属于我!因为是我勇武尚战打下了江山 
你看–今天我又干掉了那么多不听话的家伙 
今天是俞心樵最最倒霉的日子。十二年前的 
今天:俞心樵如丧家之犬,开始了逃窜 
据说沿途所至此人居然还获得了爱情、友谊 
和不朽的诗名–难道我真是养了一大批饭桶 
由我统治的王国怎么还会有爱情、友谊和诗歌 
据说今天没有了:俞心樵已经完蛋–我也就放心了 
今天真让我高兴啊!今天要么不吃不喝 
要么暴饮暴食;今天必须是极端的 

2001年5月30日至6月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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