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水海妖有关女性不应该冒死抵抗强奸的文章,在各大网站引发滔天的口水战,大有将庐山淹没之势。本来我不想凑这个热闹,恰好今天下午下闲来无时,在家看了买来很久的碟—–黑泽明的《罗生门》。这个电影在大学时看过,那时候对司法、对人性没什么更多的感悟,因此只觉得沉闷,印象不深。
此番重看,觉得这部对法律原则和道德标准都很有启示影片,真是太经典了。武士武弘被杀这桩命案的直接导火索是著名的大盗多襄丸,觊觎其妻真砂的美色将其强奸。这个影片中真砂的命运,对讨论深海水妖的那个问题很有参考作用。
如罗生门下避雨的砍柴人所说,强盗、女人和武士的魂灵,都挑对自己有利的说。——这当然十分符合人性,案件的真实情况如何,必须在这个基础上予以分析判断。
法律真实不等于客观真实,只能在充分分析、甄别各项证据后,尽可能接近客观真实。所有的证言都可能有真实的成份,也都可能有掺假的成分,考虑到在这个案件中,我认为砍柴人的利害关系最小,他在避雨时述说的最接近真实。——至于他在法官面前隐瞒了他目睹凶杀案场景这一关键的事实,用他的话来说是怕受牵连,而那位剥掉弃婴外衣的避雨人,说中了真实的原因,因为砍柴人贪图小利,将现场重要的证据之一——一把名贵的短刀据为己有。
可以认定的两个基本事实是:真砂被强奸,武弘被强盗所杀。武弘死亡的原因,其魂灵和真砂的供述最不可信,因为根据人总是讲对自己有利的话这条规律,如果武弘被妻子误杀或者自杀,强盗大可实话实说,没必要说自己杀死了武士。实话实说自己的刑罚会被减轻。而真砂如此说,她当然不愿意供述自己被强奸后,挑唆两个男人决斗,如此他丈夫的死她脱不了干系。武士武弘的魂灵当然不会承认自己打不过强盗,最后还哀求强盗刀下留人,这有损于一个武士的名誉。而强盗也不会说自己强奸真砂后,还温柔地劝说她跟自己走,为了真砂宁愿放弃强盗生涯,而且决斗时杀死了已经向他求生、放弃抵抗的武士,这也有损于自己的形象。
因此,我认为这个案子前半部分,即砍柴人在林间偷||。。。窥凶杀案之前,强盗的供述基本是真实的,即强盗以古墓中的财富引诱武士,将其捆绑住,然后当着武士的面强奸了武士的妻子真砂,真砂开始很刚烈,拿着短刀进行抵抗,最后放弃了抵抗,任凭强盗的蹂躏。强盗讲最后自己的魅力征服了真砂而使她放弃抵抗,大约自我溢美的成份居多,最符合逻辑的原因是武艺高强的强盗和弱女子之间,力量相差实在太悬殊。
结合强盗和砍柴人的供述,来分析真砂的困境。——一个纵横江湖的武士被强盗诱骗,而被捆住,这是件十分丢人的事情。在自己不能保护妻子的情况下,目睹妻子被强奸,这又是更大的耻辱。当强盗想把自己的妻子带走后,真砂的选择应当是符合逻辑,也符合幕府时代日本的国民性格—–她已经失贞了,无颜面对丈夫,但她又不能主动撇下丈夫,跟强奸自己的强盗走。她只有请求两人决斗,如果丈夫杀死了强盗,被强奸的耻辱被洗刷,她能服气地接受丈夫对她的处置;如果强盗杀死了她的丈夫,她跟随胜利者走,被强奸将不再是种耻辱。
而愚蠢和自私的武士,他自己没能保护好妻子,却不能原谅妻子的被强奸,质问妻子为什么不自杀?认为失贞的妻子还不如自家的坐骑桃花马,让强盗将自己的妻子带走,他不需要这样失贞的妇人。如果他不说这句话,而是拿起刀来决斗,真砂对丈夫可能还会心怀内疚。这种毫无人性的话一说出来,真砂对丈夫只有怨恨了,同时她当然也怨恨强奸她的强盗,因此两个人决斗,谁死对她来说都是一种困境的解脱。——果然,决斗中强盗杀死了武士,但他赢得很不光彩,杀人后的他惊恐万分逃走,并没有自己所说的那种“事了拂衣去”的潇洒。
《罗生门》中最值得同情的是真砂,丈夫没能保护好它,面对有名的强盗,她为什么要选择宁愿丧生,也不失身呢?她的丈夫的论调倒与许多批评深海水妖的人论调相似,“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看来不但在中国有市场,在古代日本也大行其道。问题《罗生门》时代是中世纪日本,今天的日本,尽管还是个男尊女卑的社会,但大多数男性对女性放弃冒死抵抗强奸大约能够理解,我们中国怎么还有那么多男性活在中世纪?
注意,我赞成的是深海水妖完整的表述,不要“冒死”抵抗,并不是说不要抵抗。这其实是个非常浅显的道理,贞节、社会秩序这类东西必须附着在人的生命之上才有意义,在生命和贞节面前必须选择时,当然应该选择生命。一些人在对待女子是否要冒死抵抗强奸这一问题上,和对待战俘问题上有相似之处。在西方,一个战士抵抗如果失去意义,对战局胜负已没有影响时,可以放弃抵抗,当战俘并不是件耻辱的事情。而在东方,如中国和日本,当战俘是耻辱,鼓励战士在无力回天时自杀殉国。—–哪种观点更人道?当然,我想有人会用民族气节来和我辩论,我这里所说的放下武器作战俘,只是单纯的抵抗失去意义,保住生命要紧,从战俘营里回来,照样可以拿起武器和敌人战斗。和被俘后投敌,替敌人向自己原来的营垒进攻是两回事。后者是不折不扣的变节和背叛。这就好比女人为了保住生命放弃抵抗而被强奸,和她远离生命危险后,主动报警将罪犯绳之以法并不矛盾。
《罗生门》中真砂最伤心的恐怕不是自己被强奸,而是丈夫对自己不能谅解。真砂的困境,没想到在今日中国,女性还能遇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