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原:“大学叙事”背后的人间情怀

  “学问”不等于“精神”,办大学,必须有超越技术层面的考虑。学校办得好不好,除了可以量化的论文、专利、获奖等,还得看这所大学教师及学生的精神状态。好大学培养出来的学生,有明显的精神印记。大学以精神为最上。有精神,则自成气象,自有人才。
  
  在我看来,所谓的“大学叙事”,折射着一个时代的思想变迁,不仅仅是怀旧,也不仅仅是空谈,更重要的是一种自我反省。此等关于“大学历史”以及“大学精神”的建构,滋润着当代大学生的校园生活,也制约着大学未来的发展方向。在这个意义上,谈论“大学何为”,必然兼及历史与现实、理论与实践。
  
  本书所收,不少是作者参与大学改革论争中的发言,其中涉及大学精神、书院传统、大学排名、学术考核、大学校长的职责、民办大学的发展、大学的类别与个性、大学生就业以及博士论文写作等。相对于论战诸君,我之立论稍微不同,很大原因在于,我对百年中国大学(尤其是北大)有过若干研究。已经刊行的《北大旧事》、《老北大的故事》、《北大精神及其他》、《中国大学十讲》等,不敢说有多精彩,但起码让我对中国大学的历史与现状有较多的了解。理解大学问题的复杂性,理解改革的代价,也理解各种冠冕堂皇的口号背后,很可能隐含着利益争夺甚至各种卑污的权谋。因此,与其说我在参加论战,不如说我在延续已有的叩问与思考——叩问大学的历史与现实,思考大学的理念与实践。
  
  在《大学三问》中,我特别强调:“今天谈论大学改革者,缺的不是‘国际视野’,而是对‘传统中国’以及‘现代中国’的理解与尊重。”在我看来,大学不像工厂或超市,不可能标准化,必须服一方水土,才能有较大的发展空间。我甚至说:“如果有一天,我们把北大改造成为在西方学界广受好评、拥有若干诺贝尔奖获得者,但与当代中国政治、经济、文化、思想进程无关,那绝对不值得庆贺。”如此强调大学植根于本民族的历史文化情境,无法简单复制,故全书以《大学之道》起兴,而不以关于北大改革诸文开篇。
  
  大概是“敝帚自珍”,我很看重《大学之道——传统书院与二十世纪中国高等教育》中的这么一段话,认为其关乎中国大学是否能够找到自己的“根”:“谈论本世纪书院精神之不绝如缕,并非完全否定现代大学制度。面向二十一世纪,毫无疑问,现代大学仍是主流。问题在于,传统的书院教育,是否能为我们提供某种思想资源?我的答案是肯定的。粗略言之,大概可以包括如下三种思路。从教育体制考虑:私立大学、研究院及民间学会对于中国学术思想多元化的贡献;从教育理念考虑:全人格教育、通识教育以及打破教育的实用主义传统;从教学方法考虑:强调独立思考、自学为主、注重师生之间的理解与沟通。至于某些具体学科及研究领域——如中国传统文化研究,借鉴书院教学,效果十分明显,自不待言;我想强调的是整个学术思路的转移,即二十一世纪的中国大学,不应该只是‘欧洲大学的凯旋’。”
  
  一方面强调大学应该分层管理,分途发展,另一方面认定当今中国的大学太实际了,没有超越职业训练的想象力。校长如此,教授如此,学生也不例外。因此,在《我们需要什么样的大学》中,我刻意强调“精神”的重要性。“大楼”不能取代“大师”,这是目前大家谈得比较多的;我想补充的是,“学问”不等于“精神”,办大学,必须有超越技术层面的考虑。学校办得好不好,除了可以量化的论文、专利、获奖等,还得看这所大学教师及学生的精神状态。好大学培养出来的学生,有明显的精神印记。过去常说“教书育人”,不是没道理的。不管你是培养“英国绅士”,还是所谓的“共产主义新人”,都是把人的精神面貌放在第一位。无论我所说的“精神”,还是纽曼强调的“心智”,都是以人为中心,注重长时段的影响,而非一朝一夕、一时一地的表现,故无法落实在各种硬指标上。记得王国维的《人间词话》是这样开篇的:“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请允许我套用:大学以精神为最上。有精神,则自成气象,自有人才。
  
  区区小书,共分三辑,分别是“大学记忆”、“大学理念”和“我的大学”。最后一辑,带进自家念大学的经历以及教大学的感受,使得此书在学理性与历史感之外,平添几分“私人叙事”的平实与温馨。说到底,我无意也无力建构宏伟的教育理论体系,只是表达一个兴趣广泛的人文学者对于“大学”这种特殊组织形式的观察与期盼。这种思考,基于历史经验,也包含若干理想成分,更浸透着个人的喜怒哀乐。换句话说,跟教育学家或教育史家的专深著述不同,此书之“别具一格”,在于其兼及体贴入微与高瞻远瞩,希望做到既有历史感,又有理想性,还能趣味盎然。当然,这只是我努力的方向。
  
  本书的讨论对象是“大学”,可谈得好的,很可能不是“教育原理”,而是那些“溢出”专业以外的东西,比如文化现象、学术思潮、世道人心、传说故事等。这跟作者的学术立场有关。努力沟通学院的“内”与“外”,是我一以贯之的追求。对我来说,关注大学教育,是专业延伸,也是人间情怀。没有将此书经营成厚重的“专著”,而是保持持续的思考以及不间断的对话状态,目的是贴近时代的脉搏。面对急遽变化的中国大学,作者有远虑,也有近忧,提建设性意见,也不乏历史溯源。
  
  本书勒口处,印有出版社代拟的宣传文字,关于“本书读者”,原本有精彩的铺排,后被我删掉了,只保留一句话:“一切对教育感兴趣的读书人。”正是这种读者预设,决定了我的写作文体。是为“读书人”——而非“专门家”——写的,故不敢故作高深。书中的不少篇章,有专业,但不囿于专业,史料简约,论证粗放,偶尔的穿插发挥,在营造宽松语境的同时,又使得表达稍嫌夸张。我当然明白,如此处理,利弊得失兼而有之。
  
  十年前,我出过一本小书,题为《学者的人间情怀》。这种说法,在当年显得过于“低调”,在今天则又变得近乎“奢侈”。如何在专业化大潮与大众媒体喧嚣的夹缝中,坚持自家的学术理念,既不晦涩,也不媚俗,并非那么容易。说夸张点,“大学叙事”背后,确有“学者的人间情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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