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得不停下手头的工作,愕然面对这个惊心的消息——苏珊·桑塔格去世了。电视机里正在播放前些天印度洋海啸灾难的消息。可怖的景象令我眼睛隐约胀痛,心中惴惴不安。而这个发生在太平洋彼岸思想界的严重的事故,仿佛一场巨大的精神海啸正在远远地到来。从遥远的噩耗中,我感觉到了疾病(以及死亡)的灾难性的力量。毫无疑问,它确实不是隐喻,而是事实,一个相当严酷的事实。
我们是一年之内两次遇见这样的精神事故。前一次是几个月前的法国,雅克·德里达的去世。这给全球知识界造成了无可估量的精神损失。少了德里达的欧洲乃至全球知识界从此不再优秀;而少了桑塔格的美国乃至全球的知识界,其精神品格将迅速降到及格线以下。
对于美国官方的保守派人士而言,这个最尖刻的批评者,最锋芒毕露的思想“牛虻”,最恶毒的精神“女巫”,最喜怒无常的“狼外婆”,终于彻底沉默了。也许有人会有如释重负之感。但伴随而来的必将是无边的寂寞和空虚。苏珊·桑塔格的离去,使整个美国精神界显得空空如也。
据我所知,苏珊·桑塔格的名字在中国最早出现在1986年出版的迪克斯坦的《伊甸园之门》一书中。中国的1986年,青春激情的喧哗与骚动,正呼应了桑塔格的1960年代。但群星灿烂的1960年代的美国,让我们眼花缭乱,我们并没特别留意这个遥远的精神血缘上前辈的名字。此后,她的名字开始与罗兰·巴特和瓦尔特·本雅明联系在一起,关于巴特和本雅明的最精辟的评论,就出自她之手。随着对巴特和本雅明的关注度的提高,人们开始注意到这个陌生的美国女人,在一些片言只语中和间或出版的各类书籍中,时断时续地看见她不同凡响的思想光芒的在闪耀。
直到本世纪初,“911事件”爆发之后,我们吃惊地听到这个女人尖锐的声音。而2003年SARS等疫病的肆虐,则再一次提醒人们对这位《疾病的隐喻》的作者的关注。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的《苏珊·桑塔格文集》,则把一个形象清晰的桑塔格推到了中国读者面前。今年年初又传来消息,说是苏珊·桑塔格即将访问中国。这一消息在中国文化界引起了一场小小的“桑塔格热”。我甚至在暗自思忖,作为晚辈我该如何在见到她的时候,向她挑战,刁难她。如今这个机会永远不再有了。
当我们这一代人行进在通向艺术的精神世界的途中,她是路标,又是障碍。她指示了通向现代艺术精神领域的道路,而她高迈的精神气质,又是我们难以攀缘的思想峭壁和精神峻岭。在与现实世界交往和冲突的过程中,她是打击,又是抚慰。她的批判的锋芒,总是指向我们庸常的经验,让我们感到如芒在背;而她的睿智和洞见,又使我们从中汲取力量并感到慰藉。
对于中国知识界而言,“桑塔格热”更像是一种讽刺。我们长期与灰暗庸碌的知识界打交道,如同一个忍受着慢性消耗性疾病折磨的病人。想到再这个世界上还有德里达、桑塔格的存在,应该会感到慰藉和充满希望。如今,希望的精神烛光一个接一个地熄灭了,平庸和无聊的迷雾正从四周围拢过来,构成了我们当下的精神氛围。哀悼成为我们唯一的寄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