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懂装帧,但朋友问到了,不得不有所回答,好像人在日本,日本的事情就什么都明白似的,海客谈瀛洲——信难求。逛过的书店,日本的,中国的,在脑子里轮番重现一过,答曰:日本封面上作者的名字很抢眼,甚或比书名还大,而我们的作者,更不要说译者了,仿佛不属于设计范围,随便捡来几个字,往书名底下一贴了之,有时候找都找不见。当然,想来是设计家好心,中国自古人怕出名猪怕壮,心有余悸。
答客问时正好手边有《挪威的森林》,书是作者村上春树自己装帧的,拉过来为证。上下两册,上册大红,下册深绿,大红上是深绿的字,深绿上是大红的字,各当中一行,书名大一些,顶天,作者名略小,立地。二十年前这个装帧讨女性喜欢,时髦拿着它走路。有人鼓噪是圣诞节色彩,但村上说当初没那么想。说不定来自中国民间色彩哩,日前东方女子乐坊C-gal在日本演出就全都这个色儿打扮。村上记得的是当年出版社的人认为用这么怯的颜色卖不出去,曾大加反对。
作者本人做装帧设计,在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很盛行,尤其是诗人,总觉得别人设计不出那股子浪漫。诗人萩原朔太郎说:“最好的装帧者是最了解内容的人,那就是作者本人。”可是,最了解内容,未必也能把内容最好地表现在装帧上。例如村上龙,他写《无限近乎透明的蓝》时正在美术大学造型系读基础设计,如后记所记:“商谈把小说出书时我提出要自己做装帧。因为我写它时就一直想,要是能出书就用丽丽的脸装饰封面。”后记是一封写给不知去向的恋人丽丽的信,村上龙果然亲自操刀,半壁封面是丽丽的侧面像。设计之俗,令人无法像对这部小说一样或赞为日本现代文学的新起点,或贬为把现代日本文学亚文化化。芥川奖要奖给《无限近乎透明的蓝》,小说家安冈章太郎投了半票,这位文坛耆宿有一篇随笔《小说与衣裳》,写道:“莫非我还‘年轻’,不想自己来装帧自己的书,与其说麻烦,不如说自己把自己的书装饰得很耀眼,觉得不好意思,更没有自信敢说对工作热衷到那个程度。”实际上,七十年代以后出版业分工更精细,专业的装帧设计家辈出,追求艺术性,即使是学术书,编辑一般也不再染指了。
装帧的价值与主张依存于图书内容的价值,但一本书,内容是一个作品,外形也是一个作品。看书最先看的是封面,翻书时手会有感触。装帧首先把书名、作者名、出版社等信息视觉化,让人看见就想拿起来,叫一声芝麻开门。装帧又斟酌书本的大小、厚薄、轻重以及材料的质感,拿在手里才恰到好处,以致有摩挲之快。如今装帧更注重商业招徕,当然也不是坏事。封面是书本的主要构件,却并非惟一,把装帧叫封面设计,很可能忽略外形的整体性。美术家横尾忠则说:“我把装帧看作时间与空间的艺术,所以设计时抱着电影编辑或创作雕塑似的心情从事。”以前文艺书常请画家装帧,偏重平面画,每每不能像装帧家那样设计出立体效果。据说日本人具有凡事好缩小的本性,从他们的图书来看,此言不虚,百余年来始终以“文库”、“新书”之类小开本为盛,维持纸媒体的既成秩序,不肯入时,像音像制品的包装那样杂陈无章。我们当然要与之相反,好大喜功,如今书店里书本越做越大,举手维艰,或许这也是与住宅大过日本兔子窝成正比。装帧的成败,关键在于对书名和作者名的处理,在字形的大小上,日本人倒真是不厌其大。
出版不景气,书在市场上流通的寿命短暂,装帧也多是昙花一现。和从事装帧的日本朋友聊天,他们抱怨装帧设计的著作权问题,书加印了,并不是赤膊上阵,为何不再付装帧钱?我说:可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