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昆西、狄更斯,都是活跃于19世纪的英国作家,前者比后者大27岁。但两人的区别不在于年龄,而是写作,德·昆西以《一个吸鸦片者的自白》而闻名,狄更斯则以《双城记》、《雾都孤儿》而著称。这些都是文学常识,不必多说。可是我在对照阅读《博尔赫斯文集·文论自述卷》(海南国际新闻出版中心,1996年)和《博尔赫斯全集·散文卷(上)》(浙江文艺出版社,1999年)时,却发现两者难以辨别。
在《柯尔律治之花》的末尾,博尔赫斯表示他“一直认为几近无限的文学集中在一个人身上”。这“一个人”可能是谁?博尔赫斯提名了好几位人选,可是文集版最后一个是狄更斯,全集版却是德·昆西。由于译文没有按照惯例附注原文,迄今为止我也不太清楚博尔赫斯是爱狄更斯多一点,还是爱德·昆西多一点。
更不可思议的是,全集版列举的作家还比文集版多出一位惠特曼,全集果然很“全”。就是同一篇文章里,还有多处人名出入:文集版的16世纪西班牙文人塞尼卡在全集版是公元前后的斯多葛主义者塞内加,文集版的16世纪西班牙作家金蒂利亚诺在全集版是古罗马演说家昆提利安。
这种现象并非孤例。我曾同时阅读福柯的《疯癫与文明》(刘北成、杨远婴译,三联书店,1999年)和《古典时代疯狂史》(林志明译,三联书店,2005年),它们其实是同一本书,不过前者是缩写本,后者是全译本。两种译本的风格迥异自然在情理之中,但出乎意料的是两种译本对年代的“翻译”都截然不同。林译本在第一章开首即提到“路易八世(Louis VIII)在1266年为法国制定麻风院规约”,而刘译本却是1226年。通过查找资料可以知道路易八世于1226年去世,尽管没法判断刘译本是否正确,林译本让路易八世起死复生,实在让人不解。一家享有学术盛誉的出版社,出版同一本书的不同版本,还会出现这种问题,真不知道说什么好。不少译者喜欢把责任推给排字工人,称之为“手民误植”,可是这两本书之间的出入似乎无法归咎于此:林译本的“1612年10月24日”在刘译本是“1612年12月24日”,林译本的“理查三世”在刘译本是“爱德华三世”,林译本的《疯人船》写于1497年、刘译本则是写于1494年;林译本的纽伦堡有62个疯子、刘译本则有63个疯子——仅仅10多页就有这么多的区别,逼得读者阅读福柯都要采取版本校勘的方法。
近年来,对翻译的批评“甚嚣尘上”,我一向有些不以为然。不管稿费标准还是学术工分,翻译都“低人一等”。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这种违背文化生产规律的做法必然“恶有恶报”。更何况,一种语言与另一种语言很难一一对应,没有争议的翻译几乎是不存在的。这就像拿着显微镜去看任何一份食物,总能看到细菌。但是,翻译到了孟子成为门修斯(这个典故来自《民族-国家与暴力》,该书也是由三联书店出版)、德·昆西和狄更斯不分的地步,这就不是分歧而是错误、不是细菌而是污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