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尔本七月寒冷。我开着车,经过笔直广濶四季都美丽的Mont Albert Road ,湿冷的空气凝结在树梢,阳光流晃叶间如倒吊水晶灯饰。
路旁高筑围墙内是一幢幢造型特殊庭园深深的欧式建筑。
从我家到Box Hill绕了些路,将车窗摇下、天窗开启,让蓝色晴空下乾净的阳光洒进来…
浓郁的气息自泥土表面迎风而来。寒气沾着花香。追随着我疾驰的敞蓬车。
城东南区Shopping Center内有一家香港人经营的发廊是我经常光顾的地方。
购完物,顺便进去喝杯奶茶,坐着读一本书或翻阅当期的时尚杂志.躺下来洗头、剪发、整修仪容…..。
在那儿,可以什么都不想,只是放松。
早上,通常没什么客人,发廊通敞明亮。
不忙的时候,有个长得像木村拓栽英俊的男孩子会跑过来帮我洗头。
高壮、安静、微微忧郁的气质。是那种会让人忍不住定晴凝视;好看的一张脸。
但大部份时间我在看书、躺在冲水槽区则闭着眼休息。
即使很多时候我如此不经心,我仍然无法不感受到他手指的修长触感….那手指传递着这个男孩子的仔细和耐心。
我的头发很长,这让他花比一般人更多的时间去处理,沖完水他花很长时间在头皮和颈部的按摩上。
闭着眼时,我可以感觉他的手在太阳穴和耳后部份轻触着,有一次当他的手指伸入我长发深处温柔按摩时我忽然止不住这样想:
这样长的手指弹钢琴有多好?
我不是个勤於说话的人,即使曾经有过什么想法大概也只是一闪而过罢了。
「你看的书,很多都是我也爱看的…」。有一次他一边擦乾我的头发一边对我这样说。
那天我正在看的是村上春树的「国境之南、太阳之西」。
「你看过这一本?」我将书阖起,将封面捧起来让他看清楚。
他对我点点头。
「高中的时候,那是我很喜欢的一本书,我还记得里面的一段话『我的人生,空空的缺少了什么,失去了什么,而那个部份一直飢饿、乾渴着。这个世界上,只有你一个人能够做到这个。跟你在一起,我才感觉到那个部份满足了。而且满足之后,我才第一次发现,过去的漫长岁月,自己是多么飢饿、多么乾渴。我再也没办法回到那样的世界去了。」
我讶异地由镜子内注视这一个比儿子大概大不了几岁的男孩。听他熟练地背出书中的文字……。
他看着镜子,双眼深邃明亮。
【二】
每星期我大约会到发廊一到两次,几乎每一次木村拓栽男孩都会过来替我洗头。
有天清晨客人少,沖水区只他和我,我忽然听见他对着我说:「我把你弄疼了吗」?
那时候我正神游太虚….躺在那儿以为是家里的床。糊里糊涂昏睡过去。
「啊;是太舒服了…刚刚,我恐怕是睡着了,还作了一会儿梦…」。被他唤醒后不久,我这样回答他。
「我看你皱着眉头,以为我太大力;喜欢我替你洗头吗?」他的语气温和。
他这样说令我感动,因为从来没有任何一个人比他更细心善待过我的头发。
专业的洗头方式是用指背去按揉头皮而不是用指甲去刮搔,否则会伤害发根和头皮表层。
他很专业也很敬业,除此之外他在按摩头部穴道和脸颈部位时他的指尖透出力道,温厚灵巧、操控适度。女性洗发师无论如何没有办法做到这样。
我为自己没有及早特别向他表达谢意而自责。而且,我发现,他几乎花比别的客人多一倍的时间替我服务。
「你对我太照顾了….我非常希望每一次都让你洗我的头」。我由衷地告诉他。
「并不是每一次我都轮得到替你洗,是我和别人换的….」。像个孩子一样老实。
「你让我受宠若惊,为什么?」我特别抬起头很开心地问他。
「因为我喜欢跟你说话….我常记着你对我说过的话,睡着前都还反覆想着…」。
我不太记得自已说过什么,倒是记得他告诉过我许多有关他的梦想,为什么到澳洲来,为什么上发型设计学院、和到这儿来的经过。
如果我没记错,他说他的第一梦想是演舞台剧;第二梦想则是画画。
我问他为什么不念影剧学校而是发型设计学院?他说他喜欢看电影却不爱念莎士比亚「那种英文实在很难记….」。
他还邀我有空去看他画的作品。他说他的作品在香港得过奖。
我答应他有空一定。在这之前他问我:「听说你是作家?」
「不是的,我只是个爱看书和写字的人」
离开那个店前,他体贴地替我穿上外套。「我有机会看你写的故事吗?」
「有一天,我让你看我为你写的故事」我笑着对木村拓栽男孩说。
【三】
儿子去远地渡长假。下午时分,因为不用赶着回家作晚餐。
所以我悠哉悠哉地坐在购物中心的中庭咖啡座喝茶,准备用一个三明治解决晚餐。
这个购物中心地下层是个火车站,下班人潮开始从我身边流过去,人流移动的速度比更早前迅速很多。
也许这是个难得的情境,使我在不急於赶着必须去完成什么的心理状态中解脱。
这几年来除了照顾孩子,我的生活内容是什么?
「写作」也许只是因为拥有很多无聊东西,却又舍不得任它就此流走的徒劳作为吧!
对於这样的生活我应该庆幸还是苦笑?
我过的是快乐而没有成就的生活吗?
人生到底是快乐重要还是成就重要?这个问题巳够令人迷惑了,我不想再用因果关系来摆弄两者的次序。
从远处,我看到木村拓栽男孩正向我的方向走过来,也许我不该再这样称呼他。不久前他告诉我他叫「马克」。
本来我以为是一般人惯取的 Mark,但他说不是,是「面具」Mask。至於为什么取这么奇怪的名字?我还没来得及弄清楚。
「下班了?」我叫住他。
「你怎么还在这?」他有些意外。
「今天不回家,要夜游去」我逗他玩。
「是真的吗?」他笑起来:「那我带你去探险要不要?」
「能探险的地方有我这么老的女人出没吗?」
「今天晚上我要到一个有趣的地方,你跟我走要不要….?」。
「别哄我开心啦…」我正经起来。
「你得先跟我回家一下,我要刮鬍子、洗头洗脸换乾净衣服…」他真的就过来拉我起来。
「你到底要带我到那里去?」
「我想带你到我认为你从来没去过的地方」。
「那个地方有什么?」
「有我,和我想让你知道的东西…..」马克这样说,带着自以为是的神祕。
人们迅速赶着回家的人潮中,马克像一根堵住我,让我不往前漂流的树干。
这个夜晚,面具男孩到底将要戴着面具还是御除面具呢?
【四】
马克带我去的地方是一个靠近 Fitzroy 区据说被称之为墨尔本「苏荷区」SoHo 的Brunwick街。
Soho(苏荷),原来是South of Hou-ston的缩写;本来是纽约曼克顿内的一个区域,在60年代至70年代开始着名,原因是一群艺术家被该区的廉价租金吸引,开始进佔租用渐渐搬走的工厂,变成办公室及摄影楼,其邻近区域也在其后的数十年内急速发展。
上百家的艺廊星罗棋布,几十年来,苏荷已成为前卫艺术的代名词。 现在,我们说「SoHo」这个词,代表着个人、自由和创意。
但在墨尔本Brunwick街区,也许还不那么被商业化,残旧和前卫交杂、原创艺术家踡伏在巷弄、改造过的工业厂房中,狭巷中往往别有洞天。
街旁古异楼阁上的工作室说不定隐居着一位正孜孜创作的天才 。
在此区域「探险」的确经常遇见让人在意识和感官间受到强烈震憾的景象。
也许马克说得对,没有他的引导,我一个人是不可能到这个区域来的。
星光下小酒舘里传出风笛和竖琴合奏的音乐,马克抬起头用他修长的手指向天空比划着。
他微笑地对我说:「小时候,我经常在天空作画….」。
他说因为他常梦到天空的景象、譬如飞翔的鸟、飞机、或化为云烟的身体。
她问我:「如果画画,你会画什么?」
很久以来没有人询问过我对於生活的一切有什么观感,我的情绪藏在抽屉或皮包里。
没有人去翻动。却一直在叠放堆积。我很想画一些结网的蜘蛛、画一只警觉而四处张望的蜥蜴、吞吐着舌头舌尖发出机灵的嘶嘶声、陷入危急之前就懂先断尾求生。我的内心既存钢钉又柔若棉絮,我是难以开启的祕室,墙上刻着混乱和犹疑。
我想到一个故事所以就说给马克听;「小时候,我爸爸告诉我,我膝盖的关节里有小金块,所以当你一个人孤零零在世界上因为走头无路感到无助时,可以拿个铁鎚,敲开你的关节、取出那些金子」。
我不知道父亲为什么要讲这么奇怪的故事给我听,若是母亲听到恐怕会担心我会因为对父亲的权威「无可抗拒的信仰」、或者无穷无尽的好奇心,真的敲开膝盖….。
为了奇怪想像力的出现,父亲通常不会考虑现实存在着什么样的危机」。
我说:「我母亲一向缺乏想像力,对她而言能平平凡凡活到老才算是幸福的人生」。
听完这个故事,马克告诉我:「我的母亲在我八岁时就过逝了,我对她的记忆太少,但想念太多,我一直渴望像母亲一般温暖的记忆再次回到我的心中,但这么多年,我却从没有得到过」。
马克将手伸过来,握着我的手;他说:「能跟你在一起真好」。
作为一个比马克年长许多的「我」,到底能对他表露多少真实的自我呢?
他不会是我一个对等的倾诉者或是谈话的对象,尽管这个夜晚安静而愉悦,仅管这个孩子给我的感觉如此乾净而善良。
【五】
马克带着我离开喧嚣的大街,经过一大片空地之后,路灯昏淡。
他将我的手紧紧抓着,放在大衣口袋。转进另一个小巷。
狭窄的甬道,两边是被陈旧砖墙遮蔽着的天空。路面上只有些被踩碎的月光。
巷道前方隐微幽暗,我想像在脚步尽处是否会掉进一个幻觉的入口?
在一处被整修过的工厂门外,我开始听见嘈杂的电吉他和金属敲击乐器声…鼎沸的人气被包纳在眼前那一座密闭的厂房里。
厂房外空地上除了些空酒瓶和铝罐外,更乱七八糟地停放着十几部重型机车;厂房外墙上涂满了油彩和喷漆。
马克和门口守卫说了几句话后,他指示我们爬上一段缕空的铁架式楼梯。走进一处令我目眩神迷埸域…
在这个超过三百坪的工厂里我首先看到一个赤裸的女人在笼子里,外边围绕着的男人正用鞭子和铁炼抽打她,她像野兽一般四处窜动,口中爆出愤怒粗鄙的髒话。一种不带文字意涵却令人血脉偾张的词彙….;彩色灯光设计配合着表演者们激烈的肢体动作变化,四声道的音响系统,对空间进行某种方位移动的操控。
走进那个范围里的我们彷彿也陷於自己的牢笼中。笼子里女人的喊叫在不同向量中传播,速度和频真到处流窜…。
喇叭震天动地,像那女人愈来愈急促的索求;背景基调听来像歌剧演唱,然而却又偶以尖锐刺耳的汽车引擎声,爆炸、尖叫、哭号…
声音上再叠入声音….。能量中再爆出能量…营造出一种令人极度不安却又着迷的幻境。
不久,所有声响嘠然而止,一切灯光照明陡然熄灭;由另一个角落一个穿着修女服饰的女人,在宝蓝色灯光的照明中,拿着一根细长的烟斗对着一群跃动的爉烛点烟。
我开始有了微微的恐惧,然而更大的好奇心以及一种从未在我体内被激发出的放纵情欲由灵魂深处爆炸开来….
我的内在隐藏着残酷暴烈吗?
在喘息中,我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某个「不再是我的人」由意识深处冲动地冒了出来。
这个场地提供前卫艺术家们各类型的创作。
马克带我来此,主要是看他在此展出的两幅画作。
他带我离开人群走进另一个噪音频率不高的展覧厅。
因为所有人都集中在几乎沸腾起来的剧埸那边,此地空无一人。
榉木地板上沾满各种颜料,马克的画临近窗边。
他的画;一个吹泡泡的小孩,相对於整个画幅,这个孩子显得细小瘦弱,他吹出的泡沫比他的身影都还巨大…。
那些泡泡里有玩具、有钟錶、有棒球帽、一艘倒立的帆船、一张流泪的小丑面具、以及一些看不出形状的抽象线条,愈近天空泡泡愈大形状也愈模糊…。
马克要描绘什么?童年、记忆、梦想、脆弱和幻灭吗?
另一幅是一个面目模糊的长发女人,
她抬着腰微仰着头,狂野地张开大腿,纤毫毕露,大腿根处有一只彩蝶刺青。
发丝几乎缠绕了她的整个躯体,阴暗的房、垂挂的厚窗帘。
她的头发与一个初生婴孩的脐带相连,奇怪的是那个婴儿有张像鸟的脸,它趴在床边的木桌,肚子紧贴桌面,没有翅膀的婴儿,企图把手臂张成展翅状….。
铺着雪白床单的床、女人的发梢、脸庞、手臂上皆纷飞着彷彿正被风吹散的玫瑰花瓣、玫块花透着鲜血一般的颜色。
瓣上滚动着透明晶莹的水珠,看起来就像由女人流出来带着香气的汗水或眼泪….。爱的缠绕和剥离、受挫的自由和朦胧的色欲….。
就笔触和线条而言,马克的技巧还有待加强,但他对颜色有一种近乎奇特的配置,这让他的画带有一种魔幻独特的风格。
这是马克的作品?如果是,那么今夜我也许窥视到他面具之后的部份脸庞。
巳经不能再将他看作小男孩了….。我接受这样一个事实。
当我们再度回到那个魔幻剧场,喧嚣尽处群众又陷入激情的乌托邦。
墙上投射着中古世纪的魔幻场景,雷射灯光弹动在空间中…忽东忽西…。
我不是马克的公主,马克却带着我,一个我平时所不认识的「我」穿越城堡、樊笼、魅影、化妆舞会、玩灵魂出租游戏….道具和场景一再变换。
绝美的玫瑰被放置在多刺荆棘里、棕榈叶旁摆满盛开着的香水百合,而黑暗正在消融….印度香、迷魂药由甬道远处飘逸出来。
我们像群跛足的行者摸索前进;几度昏迷、然后坠入更深的烟幕中….。
生命真实的奇花异卉、开过就没有了,我们的青春,如鸟飞去,即使疲倦也不能回头。
什么是色授魂予?
马克身边没有待他拯救的公主,我也找不着那能够吻醒我的深情。我们只是人生寂寂陌路上的偶然同行。
我站在那儿望着记忆的胶卷一再倒带….我的容颜确实巳经老去;我的灵魂却似乎一直都没有长大…。
夜己深沈;着墨般的星空下,我和马克对望。
你、我、我们。一个青春璀璨不识衰老陈腐、一个守着逐日枯竭的躯体,回想曾经错身而过的苍凉记忆。
此时此刻的我们;如流星穿过云河、如火柴划出的火焰;璀璨的张扬和永远的黯淡:在 「存在与消殒」之间,到那里去寻找逍遥的菩提?
【六】
马克经常送些小东西给我,与其说送东西给我,倒不如说他总有太多话要说。
那些话他像日记一般或涂或写或画….,经常是那么厚厚一叠….。
他把那些想法和心情都记下来放在一个信封。也许他觉得那些纸张实在太厚太多了,所以他常会在那一个小纸袋里或放一盒巧克力或两颗新鲜的苹果、或一小块香皂、而我最喜欢的常常是他自已制作或手绘的小卡片。
就这样,他几乎把他每天的心情都记下送给我,总是在我离开发廊前匆匆递给我…..脸色透着靦腆、不安、和微微的兴奋。
而我常在忙完一天的事后,一个人静静地摊开它。读着马克的信好像跳到一个又一个旋涡。
那些心情或酸或甜或脆、带着皂香、或细緻牵缚的柔情。那些由男孩变成男人的梦…
在一圈漏斗似的光束而四周皆昏暗的枱灯下,我总是想起马克的眼神和修长手指的触感。
我的发彷彿被风拂动的云、我的身躯则是在秋天黄昏独自摇动的树….。
那些文字并没有什么修饰,当他写到自己少年时的悲伤有些地方就像还没包紮好的伤口。
见到他时,我或许会故意装成毫不经心和不在乎的模样…但我偶然想起信中的某些段落时,却不免被触动而泫然欲泣。
心中有一种想保护他的欲望,简单而强烈….。
还好,我从来没有在他面前的时候看那些信。
马克的第一封信是这样开始的:
「如果用想念连接记忆,没有到达不了的过去…….」。
马克说:「也许我曾经告诉过你八岁的时候,我的母亲过世了,那时候我并没有告诉你她是怎么死掉的。
因为父亲的外遇,母亲上吊自杀了。那时我才小学。
早晨时母亲送我出门,她还替我带便当。中午时打开便当来是义烧肉和炒芹菜豆腐荷包蛋的便当….。
放学后我回到家,按了门铃后很久都没人来应门,我以为母亲出去了,就拿出备用的钥匙自己开门。
我一开门就看见妈妈用晒衣服的钩子像长大衣那样把自己吊挂在阳台上。
我没办法接受妈妈不会再活生生回来的事实。
我的嘴里还有她作的食物的余味和她替我扣上外套扣子时手指的触感。
一切都不在了吗?
我只看了一眼她的样子,然后感到非常害怕。
父亲很久没有回家,我也不知道应该到那里去找他。
我坐在巳经暗了的客厅里发了一会儿呆,捕捉往最后一个模糊、灰濛濛的影像…
母亲是个羸弱、善良的女人,她经常独自哭泣,在香港似乎没什么母亲那边的亲人和朋友。
但妈妈不是很爱我吗?从小那是我唯一的依靠和信赖,可是为什么?忽然间我什么都没有了呢?
父亲带着另外一个女人回来处理母亲的后事,严肃而冰冷。他没有安慰我,也没有向我作任何解释。
而后,由童年到青少年…活着的我,就是孤单、受苦、必要的话我以沈默抗拒鄙视周遭的一切。
母亲走后父亲找了一个菲佣照顾我,他仍不常回家,后来我慢慢理解 ,他并不是不爱我,而是他是个不知道怎么当父亲的男人。
我是他和母亲作爱时不小心怀下的孩子。原来父亲根本不想和母亲结婚,母亲却执意要把孩子生下来,想利用我牵绊父亲。
在我小的时候,那几乎是我最熟悉他们之间起争执大部份的内容。
然而他们两人都没有成功。父亲勉强和她结婚,却从没有把母亲和我「在」的那个地方当成家。
母亲不愿再承受折磨,所以她先走了….。
而我,我又是什么?
母亲走后我每天都忍受没由来的痛苦,害怕稍微安心之后突然又会面临令我不知所措的打击。
每天黄昏回家后吃着菲佣准备的晚餐。那个家,没有我等待的人,也没有人在等待我。
我想念夏天时母亲手臂上肌肤的冰凉嫩滑,想念她亲手为我做的便当、寒冬时在羽毛被中哄我入睡,和她睡在同一个枕头上时她头发的味道。
我失落到一个不再有温暖的世界里。更没有人告诉我如何去应对陌生的人世。
我常望着维多利亚港弯夜夜闪烁的灯光和城内高楼的霓虹。香港那么繁华,而我那么孤单。
带着若即若离的心事,带着爱恨交集隐约撕裂着我的感伤….。我开始学习成长也努力学习遗忘…..。
【七】
马克在信里提到了他的父亲。
他说:「我父亲在香港经营发廊生意,是几家连锁店的负责人。他很年轻就出来做事,事业算是很成功的。
另外他也和人合夥经营餐厅,并做珠宝生意。
我父亲长得帅,他崇尚物质享受,喜欢开跑车、用名牌,在香港那样的社会原也无可厚非,但他从事的生意接触女人的机会很多。
他身边永远围绕着各式各样的女人。在我对他的了解里,他并不懂爱情,也不特别喜欢那一个女人。但他很需要有很多很多女人关注他、爱他。母亲虽然理解这些,却无法接受,她只爱父亲一个人,老想独自佔有他。
父亲的感情生活看似多彩多姿,但他处理和女人的关系并不若他经营生意一般得心应手,我经常看到不同的女人为他争风吃醋大打出手。
他狼狈地在事后还企图两边安抚、收拾善后、然后作出补偿….。大半辈子都在重蹈覆辙这种荒唐。
母亲过世后,做为他唯一的儿子,我一直处在被一个幼稚而永远不愿成熟的父亲照顾的难堪中成长。
那时候,我每天都希望早日能独立,然后离开他愈远愈好,不必再用他的钱;不必处在那一堆莫名其妙的纠纷中….。
高中一毕业我就要求父亲让我到英国去。也在那儿待了两年……。」
读马克的信令我百感交集,他和我初初认识的印象有很大出入。
在他的另一封信中他向我提到母亲。
他说:「我妈妈如果能再熬几年,等我大些就好了」。
马克说:「如果她能多读些书、多接触些人、甚致有一份自己的工作,都不至於强迫一个老想逃避爱情的男人接受她那么多爱情」。
「马克,你谈过恋爱吗?你用什么样的态度对待你和女孩子之间的关系?或者,你曾经特别爱过某一个女孩吗?」
我很好奇,我准备下次开口问他!
【八】
夜深了。
读马克的信使原本就难以入睡的我更加辗转难眠。
我忽然很想听听写这些文字的马克说话的声音。
我拨了床边的电话给他。
「我有没有把你吵醒?」我对着接电话的马克说。
「这么晚,你还没睡?」马克问。
「看了很久你的信,这些故事需要你的配音…」我觉得声音似乎通过黑暗的隧道传到他那边去。
「你应该早点睡,想不想听催眠曲」?马克小声问。
「你一定巳经上床了才说这种话,是不是穿着睡衣躺在牀上了」我问马克。
马克压着几近迸裂的笑声,低低地、诡异地说:「躺在床上是真的,我没穿衣服正在读一本诗集?」
「我想动笔写你的故事,你是不是自己上场演出?那营造些煽惑情节好让我把它写成限制级吧」。
「今晚,我的情绪不宜….」。马克还没止住笑。
「你怎么了…?我兴緻正高昂!」我说。(忍不住想入非非)
「我想读一首诗催你入眠….」。电话筒隐约传出古典音乐。
「马克,你到底在干嘛….?」我焦躁地问。
「夜里,在你手上。我的錶发光。如萤火虫。我听到它滴答响:乏味的耳语,从你看不见的手发出。然后….你的手又暗中触摸…」马克停顿了一下问我:「你在听吗?」
他的声音低而温柔…气氛出来了…真的迷人…
「那是谁的诗?」我问?
「是聂鲁达的….你把灯熄了,躺在床上听我继续念,然后我们一起到那首诗的梦境里见….」
「你的手又暗中触摸我的胸膛,遮蔽我好梦的韵律…」他继续用低沈嗓音、如诉如吟。
錶用细小的锯(我终於躺到床上)
一直在切割时间。(我闭上眼睛)
【 有如森林中…木片屑..水珠、树干的..残枝或鸟巢(我开始放松,脑海随诗翻跃….)
「掉落…没有扰乱清静,没有改变冷暗,所以…在你看不见的手上..錶一直在切割..时间,时间,而分钟像树叶落下,粉碎时间的断片,黑色的小羽毛,在森林中..我们惯於闻树根(湿的木头带着苔藓的潮味)…….」
「灰尘,大地,距离,磨了又磨,我的錶在夜里,在你手上。我悠然,把手臂暗中搁在你的颈下(记忆里熟悉的感动又回来了)
在你体重的温暖下(身躯彷彿轻轻浮起),而时间就落在我手中….」
「夜,细小的杂音、在森林中,.在分割的夜里,在影子的碎片中,在落下….落下的水里:然后,睡眠从錶如你熟睡的手..降临,…」
(我放松地随着诗的翅膀飞翔…被马克的声音托在空中浮游….)
「像林中..黝黑的水降落,从錶落到你身体,你流向村庄,黝黑的水..时间降落下来…在我们心中..奔流。
「而就是那夜,阴影和空间,地球和时间,有些事流动且通过。而所有的夜跨过地球,只留下模糊的黑色香味。」
「一片叶子落下,一滴..在地面..削弱了的声音,森林睡了,海洋,草地,钟,眼睛。」
「我听到你在呼吸,我的情人,我们睡了…」《聂鲁达:夜錶颂》
马克低沈的嗓音沈入黑暗,我听到他轻轻地按熄枱灯,然后挂上电话….。
温暖的泪水将枕头濡湿了…梦我长发再次披散於风中……
【九】
当我向马克提出要求,希望听他谈谈他的感情,谈谈和女该子们交往的经歴….。
「在人面前脱掉衣服,赤身裸体会让我有羞赧感,然而要在人面前裸露灵魂深处眞实的欲望却令我感到恐惧」
马克说:「我很想在你面前告诉你这些事,但是…老实说,我害怕看到你注视我的眼睛….」
在我提出这样的要求后,经过几天,马克真的递给我一封信。
信的内容是这样的。
「在我高中的时候,我念的是男女合校的中学,M从小就是我最要好的朋友。
有一天下课后他脸色惶然地对我说:「我有件难以启口的事….」。
「什么?你还会有这种事?」我哈哈哈笑起来。
「我不知道向你提出这个要求,对你而言是『强人所难』?还是『求之不得』…」M露出一种我很陌生的神色。
「你说吧,我很好奇」。
「我和S巳经交往了一段时间了,我和她几乎什么都『做』,可是她不让我做我最想做的那件事」。
「唔…那我能帮你什么忙?我和她又不熟」。我想起 S,她并不是能吸引我的那型女孩子。
「她对我说,如果我想做那件事,我必须先答应她的要求….」。
「是很无理的要求吗?」我不禁替 M苦恼起来。
「也不是无理,只是很怪异….不过也许那正是她吸引我的地方。她希望当她第一次和我做爱时,你能在场」。
「我在场要干嘛?」莫名其妙….
「你不愿意吗?」M露出一种(别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样子)。
其实,我很难表述自己当时的複杂心情,从小我就有些「忌讳」女孩子,一来是小时侯父母亲之间的事对我的影响,再者一直以来女孩子们对我所表露的热情,早已超出我能受的范围。
我很怕自己一不小心就会变成父亲那种类型的男人。
然而那时候的我却无法抑制强烈的好奇心和窥伺欲 ,想到可能出现的场景就兴奋难耐….。
僻静的小巷在临港湾不远的公路斜坡上,这样的地方在香港是少见的。
S带 M和我进入她阿姨在巷子尽头的一间半旧公寓。
她说做欧洲服饰进口生意的阿姨到法国去办货,阿姨养了只猫。她每天都得来此照看猫、收信,有时也缴些帐单…照顾屋子或替植物浇水…。
但在她带我们到公寓来之前,三个人都巳有了默契。
那个屋子带些微的湿气,S进门后开了阳台的门,猫缓步进屋来….。
夏日的傍晚、听不见潮声、风徐徐吹进来,一间单身女子公寓,简单而寂寞。
冰箱空空,只有几颗乾而皱的小苹果和些果酱。S将刚才在路上超市买的麵包和矿泉水放到冰箱。
M走过去从背后抱往S,S 让 M抱着,一边脱衣服一边笑着凝视我,我则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既尴尬又无措。
脱掉有腰身的白色学生衬衫的S,没有穿胸罩,形状美好的胸部露出来….肌肤嫩白里透出健康的粉红色。
把裙子解开,面穿着有些像男生穿的那种四角内裤,唯一不同的是那裤子只包到臀部的一半,而不是像男生的四角内裤罩到大腿上。女学生清新的诱惑,纯净美丽….。
我第一次那么近的距离观看女孩子的裸体,窗外逐渐暗下来,我在幽微的光线中看见M男性的裸体与之交叠…。
我渐渐感到不能自持,也觉得无法再在那儿待下去,我转身,带上门。独自悄然离去…。猫咪在门内轻轻地喵了两声。
我走出巷口,隔着宽大的公路,远眺那座我所熟悉的城市,隔着岁月,回看我梦想的细节,我的梦想是什么?或许是一对可以飞翔的翅膀,在现实堕落和沈重的陷溺中,仍然可以藉着心灵梦想自由,轻盈地飞起来,飞到遥远的地方去。
我能用什么样的方式去爱一个女孩呢?只需品嚐,开放感官?相爱如此容易,天长地久却那么迷离。
我想到母亲的不幸和我成长过程所经歴的的悲伤。
母亲的泪彷彿还从眼眶四周滴下来,我的心如宣纸,她落下的泪,缓缓地,缓缓地,在记忆的版图晕开来…
【十】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心中有了从前所没有淡淡的感伤。
风中飘浮着许多微细的浮尘。马克是飞过高墙落入我宁静庭园被春天掩埋的一颗种籽。
「和我在一起快乐吗」?马克站在仍然寒冷却异常明亮的阳光里问我。
「马克,我不被容许能常常这样快乐地和你在一起,你知道吗?」我能看到马克这年纪所不能看见的宿命。
人世流转驿动,我们相遇,祇是在各自漂流的途中…..。
「我的课程快结束了,下个月就不再到发廊去实习了。」马克说:「你想改变任何新形象请直接找我,我的成绩非常优秀」。
「你要我成为『大师』不成熟的实验作品?我可不太情愿」我向马克抗议。
「我知道你参与很多社交活动,必须经常出席公众场合」。
马克接着说:「我自信没有人比我更能抓住你独特的气质和内涵,其实在你到发廊来之前,我就曾在杂志上看过你的照片和专辑,当我第一次读到你的诗时,我很激动…流泪不止…我觉得那是我想用来表达我自己的文字。之后,我没法抑制地到处寻找你所有一切发表过的东西,当你第一次出现在发廊时,我惊喜不巳….」。
「马克,我是一个不值得你如此看重的人」。我对他说。
「你的气质很特殊,要慢慢深掘,但你自己不太会打扮,一直没法突显……你非常女性化,有种颓废的文雅…那些名牌设计师的东西完全不适合你」
马克后退两步看着我,仔细而用心。「我能把你变得更美;更贴近真正的你,请你相信我,把自己交给我….」。
「马克,对於你的专业训练创意才华:我绝对相信;也相信自己的眼光。如果我能成为你「作品」的一部份,我会很开心。谢谢你……」
一个星期之后,在Grand Hyatt Hotel 有连续四天的国际经贸会议,活动期间我帮社团的朋友筹组几次餐会并负责主持和招待的工作。
马克替我打点一切造型,我们一起上街挑选合宜的配饰和服装,马克说:「时间太匆促,下次你穿的,我自己设计,挑到的这些我都不满意」。
最后一天晚上我邀他陪我一起出席惜别晚餐。
穿上阿玛尼西装的马克显得修长有型,令人眼睛一亮,举手投足散发极度悠雅的男人品味。许多人看出他是我带去的客人,都十分好奇。
会场上四处有人议论着他,并向我打听马克的一切….。
那一晚就有好几位女士和太太希望马克能当她们未来的型像设计师和指导。但我觉得她们的眼光完全不在马克作品「我」的身上,而是热情地拥簇在他身边问长问短问个没完。有一名錶的代理商还留下名片给马克,希望进一步洽谈他当其新款名錶的代言人。
我对马克说:「看来,你自己的型像经营得很成功,但你的『作品』显然还不及格….」。
虽然马克曾经告诉过我很多他的梦想,但是从我认识他以后,我被他吸引的反而不是那些;是他没有说出来的那一部份。是他虽不想成为,却发生在他身上的一切。美好的、痛苦的,他都没有逃避反而概括承受,我欣赏他实实在在的那部份。
我能给予马克只能是感谢和祝福,内心深处有一股无法出口的爱和无措的情不自禁。
过后不久,我准备到雪山上的渡假小屋去,天气冷极了,气象局报告,雪积得很厚。
我邀马克上山划雪,除划雪之外,也可以避开人群静静地躲在那儿写杂志社要的一篇快开天窗的连载小说。
「马克,你喜欢划雪吗?我在 Mt. Buller〈曼.布勒山〉有个划雪的渡假小屋,两个房间的套房,周末你可以和我上山,星期天下午回墨尔本」。
马克很高兴地答应我。
我将四轮传动的越野车开到 曼.布勒山下的(Mansfield)曼斯菲德,在那儿将油箱装满。并在轮子上绑了铁炼。
站在曼斯菲德的大街,远眺曼.布勒山及(Mt. Stirling)曼.史特林山壮丽银白的雪景。
不下雪的季节,从曼斯菲德,可骑马进入山区,在树林中的牧场过夜,或看满天繁星。
在狄拉泰河、豪奎河(Howqua River)及伊尔顿湖(Lake Eildon)等地附近都有极佳的钓鱼区。
越过山区,就到达了维多利亚省最大的滑雪度假中心,曼.布勒山。
雪季,曼.布勒山有超过26部的缆车,戴游客登上超过75公里高的多种不同高度的滑雪道,在伯克街滑雪道(Bourke Street),有夜间滑雪场。曼. 布勒山下的雪季游客拥挤,但我们的渡假屋与划雪场还有段距离。不划雪时待在屋里就着火炉烤火,看书写作,欣赏雪花静静在窗外飘落….。
那儿餐厅多 ,吃东西很方便,马克买了很多食物,他说:「我不打扰你,我来弄吃的东西,时间也不多,我不去划雪,就陪你。」
「不,马克,我白天写东西你在我容易分心,你还是去玩吧….累了才回来,从外边随便买点什么给我就行了,我不挑剔…」
「想留下都不准啊?」马克不太情愿地对我说。
马克真的遵守栛议,他一早就出去,过午即回,午餐他带热的义大利麵和蘑菇汤回来。然后躲到另一个房间睡觉看书。
傍晚他在厨房弄晚餐,我写不下去,被食物的香味诱惑到飢肠辘辘…。翻箱倒箧找来烛台和长蜡烛,铺枱布找两瓶香槟和88年的红酒。箱里还有一瓶莫斯科鱼子酱〈Petrossian caviar〉,和〈Grünland Cheese Spread〉一种夹着碎胡桃的德国软乳酪。我将乳酪涂在一片片小脆饼上再用咖啡匙掏些鱼子酱铺在乳酪上当晚餐的前菜。
马克弄好晚餐出来吓一跳:「哇!你要拍电影啊?浪漫得令我心神不宁」。
「我飢寒交迫、毫无灵感 ,十足庸俗的一个女人….」我披头散发、眼泡红肿。
马克煎了两块菲利牛排和烤沙门鱼块浇了大蒜酱汁,生菜沙拉的味道十分特别,马克说是梅子酱加了柠檬汁柴鱼调味料再滴点淡味酱汁。
我大概饿坏了,把一桌食物扫个精光。马克吃得比我少,看我狼吞虎嚥的样子看得津津有味。
气氛很好,四瓶酒似乎都还不过瘾,又开两瓶。
带着微醺,精神非常放松,壁炉的柴火烧得哔剥响,好久没有那样,心涨得满满地….。
「马克,你不是想演舞台剧?让我见识你够不够得上资格啊…..」没等到马克回应我就自以为是地演了起来。
「罗密欧 罗密欧 生命若没有你 只是一个名词……」我用古文咏叹。
「是哪颗星辰 是哪位神祇 在他的眼中 我看见爱情 冥冥之中是谁註定 茱丽叶要爱上罗密欧….」我高声吟唱….
「你在叽哩咕噜念什么咒语?」马克一脸狐疑。
「向你最尊敬和最恐惧的神址—创造出伟大不朽悲剧的莎士比亚先生致意….」。其实,我醉得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还干了什么。
巳是深夜。一时之间竟想不出来这是在那里?
躺着的我觉得好冷….恍若置身於一个透明洁白的空间。山谷中积着厚厚软软的雪,我则走在结冰的水面,然后失足坠落到知是水是雾是云是雪的深渊….太久没有人注意的我感到非常寂寞。然后我看到马克,就站在岸边伸手向我…
踩不到地面的我泪如雨倾…原来我积蓄了那么多的眼泪…原来我灵魂的深处是那么孤单委屈…。
然后,我醒过来。想到马克就在隔壁的房间,我内心激动无法自抑…
我从房间蹑足出来,取了餐桌上的蜡烛,点亮它…不开灯也许就不会吵醒马克。
我想他,想肆无忌惮地注视他…只有在这样深沈的暗夜,我才有勇气释放那令人羞惭、爱人与渴望被爱的欲望。
躺在床上的马克睡得香甜,呼吸微细均匀。也许梦得香甜,他的嘴角竟泛出笑意。
我望着他放在棉被外修长的手,每一根手指我都如此熟悉,它的形状、温度、微露骨感的手指关节…那曾经轻轻搔动过我的触感牵引着我;我的每一根头发彷彿都曾是他所眷恋的琴弦。
我将烛枱和蜡烛放到牀边的桌上。
静默无语走近床边,看着马克轮廓分明的脸庞。用剃刀刮过的嘴唇四周泛出短而淡的青色鬍髭;熟睡中喉结在吞嚥和呼吸时滑动在线条俐落的颈项间。
倾身向前,我忍不住将发烫的脸颊轻轻地贴上去…。松散的发丝…落在马克的胸膛上。
马克睁开眼,微微讶异地注视着我…..。
他伸出手,抚着我的发,将它撩起放在鼻尖轻嗅亲吻。
然后他将毛毡掀开,全身赤裸。
我看到他宛若刀削的肩膊和胸膛,双臂到腰腹的肌肉因为微微出汗而透出的光泽。由颈项蜿蜒至腰际的平滑起伏,以及有别於女性身体那种由力道延展而成修硕的线条。
我看到他昂奋的身体反应和他欲望底蕴的积蓄….此刻,它毫无遮掩地呈现在我眼前。
「抱抱我」马克望着我,用力地贴近我的胸部。
隔着轻薄的睡衣,我的乳尖敏锐地轻触着他的身体。
「我渴望你把我佔为己有….」。马克的语气;一种几近命令的请求。
我翻身上床,身体似火般燃烧,我的脚底彷彿绑上一块铅。那铅的重量却拖不住歇斯底里的狂乱,一切都含糊不清,由马克耸立的大腿根处,我跨坐其上,火焰由下半身直冲脑门,我感受到马克那束柔软的子弹直冲至万物的核心…..。
窗外的雪像无边无际被撕碎的鹅毛,像久远梦里的一次落花…事后,我将马克环抱在臂弯里,让他成为一艘泊入我港湾的船只;不问远行和归来的航程….。
马克要结束实习前,最后一次替我梳理长发。
他飞快而熟练地操作着剪刀,替我修剪出错落俏丽层次分明的新发型。
完成后,店里所有的人都睁大了眼睛。
「不可思议简直变成另外一个人…」几乎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发型对一个人气质和外在的影响是如此巨大。
在我离开前,马克仍交给我一个小纸袋。
我边走边拆….
打开来面是一封信,信封还有一把钥匙。
他在信写:「我的实习结束了,今后我不会再在发廊工作了,我们大概不会再在那儿见面。
我还住在你上次来过的那个地方,我把我住处的一把钥匙送给你,任何时刻…..」。
我望着那封信,和信封上的地址,手紧紧握住那一把钥匙。
从Shopping Centre走了出来。
人潮拥挤,我准备去接孩子….。
无法预言和许诺的爱情,只为一次无憾的春天。它将无法成为我们生命里彰显的歴史,它只能藉由隐喻被阅读传颂成淒美的悲剧…….。
黄昏了,天上一片美丽的苍茫,苍茫是向晚时分逐渐笼罩的暮色心境。
「马克,如果能丈量的话,对我而言;最远的,该是通往你家的这一段路」。
我喃喃自语。
我望着戴在手上的錶,时间已经来不及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