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理群先生说,他的学术研究动因无非是“圆梦”、“还债”、“结缘”(《名作重读.序言》)。他说这句话,离现在已经十多年了。他的“梦”、“债”、“缘”,都是沉重的,也是难以言说的。倒是有这样的一个目标,让他的人生之路,既坎坷艰辛,又意义非同寻常,他以学术研究寻找一个道路来抚慰一种伤痛,这伤痛,是自己的,也是他人的,抑或是大众的。
我还清楚记得。在读《周作人论》时的冥思和阵痛,“我(和)……我的同学、朋友辈都是‘同代人’。这不是通常意义上的‘同代人’,而是我们是在同一历史机遇下,同时出现在现代文学研究的历史舞台上,担负着共同的历史使命……。”冥思和阵痛的原因是来自于一种思想的启发,按理说,这位被大家伙称为“老钱”的人,完全可以按照王乾坤先生说的那样“学问形而上一点,纯粹一点,”,不要在文学之外“浪费”太多的时间,但是,他能做得到吗?能做一个不关注普罗纯粹的学者吗?他做不到,肯定做不到的,“所以有时候仍不免呐喊几声,聊以慰藉那在寂寞里奔跑的猛士”,他在“人”与“文”的天平上,关注的还是生活在中国底层的阶层,“并且一发不可收”,做了很多的事情。
其实,很多的时候,现实的情况都是为人熟知的,但,众人已习惯了昏睡或者眯盹,像鲁迅说的那样“假如一间铁屋子,是绝无窗户而万难毁灭,里面有很多熟睡的人们,不要久要闷死了……”,在我看来,这些习惯了昏睡的人,实际上是已经进入了“待死”的状态,至少灵魂早已死去,唤醒他们也与事无补。不要说鲁迅时代,人麻木到了极点,就是当今世界,麻木者、昏睡者也不在少数,甚至占有相当大的比例。老钱觉得唤醒昏睡者是很必要的事情,殊不知,即使他们醒了,也还是呆在铁屋子里,很难出来,他们会受到“无可挽救的临终的苦楚,你倒以为对得起他们么?”
因此,每次读老钱的书,我很不“开心”,他书里的事情,对我来说是非常熟悉的,我身边发生的事,与其几无不同,基本没有任何差别,可是在他的眼里,他的心里,变成了非常严重的事情,我想,老钱的心情也是十分沉重的,他是痛之深,恨之切,他的文字没有粉饰,也缺少文学般的温情,有的是直达人的内心深处的爱与责,痛与梦。在他的每本著作都如此,这或许成了学术上的喃喃自语了。
他的新作《生命的沉湖》便是保持一以贯之的学术上的自语,他试图唤醒沉睡者的执着和坚定,其次,也充满了他生命中的悲与痛。为何叫“生命的沉湖”这样的书名,大概老钱也是经过审慎思考的,他也许“还未能忘怀于当日自己的寂寞的悲哀”,这么多年来,学术和思想上的艰难跋涉,贵州、北京、鲁迅、北大等字眼,也是构成了他的精神和空间。五十年代“发配”在贵州,在一个清晨开始了鲁迅研究,七十年代末在北大一间小屋,退休后,从事中学语文教育(研究)到南京师大附中任教……他追求的道路,在说明他在追寻的是意义,可以说是形而上的生命意义,也可以说形而下的生存意义,但,时常是“无路可走”或者遇到“无物之阵”——无法抗争,也难以挣脱,只能拼命地挣扎,老钱的年龄也接近王瑶先生说的“垂死挣扎”的阶段,人到了这个年龄,也算是能洞彻人生和社会了吧。
可以这样说,读《生命的沉湖》是我从没有遇到过的沉痛。在“后记”《本应归全家所有》中,我流泪了,“今年是我的本命年,能够出四卷本的《文集》,为已经过去的六十年的生命、二十年的写作生涯做一个小结,这在我是一个极其珍贵的纪念。还要感激几位老朋友的帮助。此刻,我特别怀念我的家人——长眠于地下的父亲母亲,大姐、大姐夫,大哥、三哥,二姐与二姐夫;仍然健在的大嫂,三嫂,四哥、四嫂,三姐、三姐夫,五哥、五嫂。作为“小弟”,六十年来,受到了全家人无微不至的照顾与厚爱,这永恒的亲情注入我的生命中,成为我的精神支撑,帮助我度过一个个人生难关………”
在书中,可以窥见他的心痛还有一些容易被忽视的短文:(一位上海的研究生寄来的书法作品,“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老钱说:“正是我这几年的心情”这或许也是一种“寂寞的悲哀”,虽然是寂寞的,却也为更多的了解、理解。
长途跋涉者,是善于思考的人,沿途上,总会遇到挫折。他看到的是“风景”,也许也是“幻景”,他能从虚幻的景色中,找到一种力量。《生命的沉湖》是一种沉痛的真实的力量,真实往往让人窒息,喘不过气来,《1999年总结》一文中,他说“我的一些观点、我的工作,触犯了一些人,一些利益集团的利益;但他们出来和我出来论战,就只有借助政治之力,以济自己思想之穷了”。其实,江湖历来如此,用农村的话说,打不过人逃跑之前也“抓”一把,占点便宜。但,对于一些所谓的利益集团来说,却是想当婊子,又想立牌坊,有点都不光明磊落,龌龊至极。老钱却在打击中,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态度。究竟是出了什么事情呢?我照抄如下:
今年(1999)4月8月,北大有人两次出面禁止我在全校学生中作公开的学术讲演,参加学生的活动。我写信向校长报告了此事,居然不作任何回答。
接着有人打报告,控告我在“大一国文”教材选了“汉奸周作人”两篇写于五四时期的散文,选了“汉奸的老婆”张爱玲的小说与散文、“逃亡分子”北岛的一首诗,试图“毒害”青年。
——《生命的沉湖》190页
看这些打小报告的理由,真的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词”,这样的“诬陷”何须辩解,何须给北大校长写信,即使写信了,何须答复。他们保持的统一的口径,也不“方便”答复啊。
这本书,是我2006年读到的最好的书,因为里面讲的全是真话,全是我们老百姓爱听的话。当然,这本书的出版,同样会一部分人极不痛快,甚至怀恨在心。既然是“沉湖”之作,也不用去管那些龌龊的人与事了。
我1998年去北京去拜访钱理群先生,八年过去了,这几年,国内外都不宁静,老钱的内心的寂寞与悲哀,我深知,但无能为力,说是话,如果不是这本书的出版,我所听到的关于老钱的“困境”的消息,几乎全部来自于“民间”,文学研究界都知道老钱“出事”了,“倒霉”,究竟出了什么事?倒了什么霉?全不知晓。一看文章,原来如此,一笑了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