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6年冬天,我以东北师大“支点文学社”的名义请当时《青年月刊》的编辑王元涛来学校做“讲座”。海报早早地就贴了出去,因此听讲座上的人很多,经济系的大教室坐满了,还有人在站着听。海报上标明“‘中国现当代文学的走向’;主讲 :《青年月刊》首席编辑 王元涛”。首席编辑这个词是我自创的,后来才知道有些单位把这四个字当成头衔,是跟待遇挂钩的。我当时只觉得把主讲人说的神气一些会吸引更多的人来听。元涛看到了海报,在讲座上解释这个词:“其实我就是工作的时间比别人长一些而已。”这让我有点汗颜。更让我汗颜的是,他还提到了《呼兰河传》。他问,各位谁读过这本书,请举手。台下稀稀拉拉地只有两三个人举手。他说,现在《呼兰河传》大概躺在图书馆的角落里,落满了尘土吧?我看他脸上是一副很真诚地奚落的表情。其实,这本书读过没读过又能怎么样?没读过四大名著的,海了去了,也没见人家缺了吃还是缺了喝。不过,由此可以看出元涛对《呼兰河传》的推崇。元涛的意见,在我来说,那是非常极其而且特别的重要。
大学毕业以后我才读到萧红的《呼兰河传》。事实上,在学校里,我大部分时间都用在了阅读外国作家的作品,尤其是德国、美国的作家。我不爱记人名,也不爱记书名,就是连故事也记不怎么完整。往往人家提到某个作家时,我觉得非常陌生,人家又提到某本书名,我还是陌生;人家把整个故事讲一遍,我才影影绰绰觉得有那么点印象。真不知道,当初这样的阅读有什么意义。现在想来,其时大概就是觉得好玩才读的。如果在这种情况下读了《呼兰河传》,或许也像狗熊掰棒子一样,边读边扔掉了。
我读《呼兰河传》的第一印象是:它不该被称为长篇小说,如果说是一篇大散文,倒更确切一些。该书写民国初年的东北风情,语言朴实无华,像是在东拉西扯,其实前后都连贯着。在很多小事上,萧红不惜笔墨,比如她写大街上的道路一经雨水浸泡,便成了烂泥塘,经常有小猪被淹死在里面。人们忌讳吃病死的猪,只要吃死猪肉,就说是在泥塘里淹死的猪。这种描述给人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后来我又读到了史铁生的《我与地坛》,简直被强烈震撼了。我很轻易地把这两者对上了号。一样的恬淡,一样的平中见奇,一样的给人阅读的快感。如果非要找出点区别来,那就是前者更疏离,素描的味道更浓,而《我与地坛》雕琢的痕迹明显一些,显是经过了精心构思的。后者感情要浓烈许多,可以让人潸然落泪,前者却只会让你唏嘘一番。
元涛判断的没错,不读《呼兰河传》确实是一种遗憾。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的作家中,萧红是独一无二的。及至我重读《混沌初开》,才发现这本书比《我与地坛》更接近《呼兰河传》。
《混沌初开》的作者是骆宾基。先说说骆宾基这个人。他1917年出生,比萧红小六岁,也是东北作家。萧红和萧军分手以后,怀揣六甲嫁给了萧军的朋友,同是东北作家的端木蕻良。但是萧红过得并不幸福。后来,骆宾基投奔到端木蕻良那里,暗恋上了萧红。1944年,在萧红弥留的44天里,端木狠心离开萧红,是骆宾基照顾萧红走完了人生的最后一程,并将她安葬。后来,骆宾基对外宣称:萧红在端木离开以后,曾经答应自己,如果她的病情好转,一定嫁给骆宾基。但端木并不相信这种说法。解放后,萧军、骆宾基、端木这号称“东北三大佬”的作家,都成了文坛健将,有机会经常见面,但他们互不理睬,判若路人。很久以后,萧军和骆宾基渐渐和好,但二人仍一直敌视端木,认为他是个薄情寡义的负心人。需要说明的是,骆宾基送走萧红以后,长时间未娶,或许是一直在挂念梦中的情人?嫉恶如仇、大爱大恨的萧军能够和他握手言和也许与此有关呢!骆宾基老年落魄时,曾受恶邻欺侮,萧军带着自己的儿子和女婿前去助阵,很有东北人打群架的豪迈。
骆宾基在文革后弃笔从学,不再写小说,搞起了金文研究,这有点像沈从文。骆宾基没有沈从文名气大,作品没有沈从文多,但他留下了一部非常精彩的作品,即《混沌初开》。和《呼兰河传》类似,这也是一部带有自传性质的长篇小说。也是写东北风情,语言也是一样的舒缓宁静。《混沌初开》分两部分,第一部分是《幼年》,第二部分是《少年》。据作者在后记中介绍,《幼年》出版于1944年,《少年》于1946年创作完成,但只连载过,未出单行本。而这部足本的《混沌初开》于1994年出版,已是半个世纪以后的事了。
我手头的《混沌初开》,1994年8月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第一版,印数只有三千,不知道后来重印了没有。1995年我在东北师大一间书屋里购得,翻阅以后喜欢得不得了,一直保存到今天。那年冬天,蒙元涛推荐,我到《中学生博览》当了特约编辑,还从《混沌初开》中摘取一段,加了个题目——《藏起我的好东西》,发表在“名著选读”栏目。
张洁和旅欧作家赵淑侠在描述骆宾基时,不约而同都用了“不修边幅”字样,赵甚至还说骆宾基的形象颇似“苦行僧”。这样一个人,写的东西却很纯净。他的小说,在语言节奏上,有《呼兰河传》的影子,在故事叙述上,有《马伯乐》的影子,总之,处处都是萧红的痕迹。《混沌初开》这本书,将我印象中《呼兰河传》和《我与地坛》的重叠,生生地分开了。他能在若干个男人之后,依然坚强地走入萧红的生活,其文字风格紧紧拴在萧红身上,也就不足为奇了。
如果把《混沌初开》和《呼兰河传》放在一起读,一定会很有意思。有兴趣的读者不妨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