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星期五(8月11日),联合国安理会连夜表决,一致通过了关于中东冲突的决议,要求以色列和黎巴嫩真主党双方立即停火。随后,联合国将派遣一支多达一万五千人的维和部队,进驻黎巴嫩南部,帮助也将进驻该地区的同样人数的黎巴嫩军队,隔开以色列和真主党。决议当然不会解决中东问题,安理会这类决议太多了。而且,维和部队的主力,估计来自欧盟国家,以他们在八十年代的贝鲁特(黎巴嫩早有前车之鉴!)、还有在波斯尼亚和卢旺达的明哲保身、无所作为来看,真要撞上真主党的自杀肉弹,肯定是夹着尾巴跑回家。不过,有了这一张纸,黎以冲突至少会暂时消停一阵子。
以色列的军力自然占绝对优势,不过,美国和欧洲都有军事评论家说,真主党打了一场枪炮辅助媒体的新型战争,阿拉伯国家的电视台天天重复播放黎巴嫩儿童死亡的镜头,以色列在争取世界舆论的宣传战中失败了。而在新闻全球化的时代,宣传战的失败,最终可能导致你有真枪却不敢放实弹。以色列这一次就不敢像从前那样地面猛攻,速战速决。
这就引出了一个疑问。谁都知道真主党轰进以色列的火箭就是攻击平民的,以色列同样有儿童死亡,为什么世界各国的电视里没有以色列方面的血淋淋镜头,甚至以色列本国的电视都没有?
原来,以色列人对恐怖攻击的原则是“生活不应被打断”。他们有专业的现场清理人员,一旦事件突发,立即出动。伤亡平民抬走后,以最快速度勘察现场,然后立即冲洗血迹,疏通道路,尽力恢复原样。在两、三小时内,人们就可以继续之前的活动。《环球时报》驻以色列特约记者刘欣伟说(该报8月4):“入夜的特拉维夫依旧歌照唱、舞照跳,酒吧依旧爆满,沙滩上还是一片喧闹;周末,喜爱户外运动的以色列人也在尽力地亲近大自然,特别是在这样阳光明媚的夏季,因为‘生活不应被打断’!”原来,以色列人希望世人看到的,是一个民族在战争面前的刚毅不拔;对于死者,他们首先要做的是维护其尊严,而不是用惨状来赚取观众眼泪。
这是一种视敌手为无物的欧洲老派绅士的态度。就像英国绅士走在街上遇到下雨,他依然保持不紧不慢的步子。就像二战时德国飞机来轰炸,练琴时间他照样练琴,他不听爆炸只听音乐。去年7月7日伦敦地铁遭到恐怖袭击,一位嫁在当地的中国女士写道(《南方周末》2005年8月4日):“伦敦爆炸以后,我发现我们中国人谈论这事远比英国人自己多。……爆炸后的第二天,婆婆照例给我电话。我正想问问小里〔她的英国丈夫〕的姐妹和弟弟可好,他们都在伦敦工作,一个在学校,一个在银行,一个在医院。可是电话里,婆婆好像不知道家门外的伦敦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一样,只字没提爆炸的事。照例问我家里花园的草坪是不是长疯了,如果两天不下雨就要给竹子浇水,玫瑰花谢了要及时修剪。”女人如此,男人扯得更远,“说得差不多了,婆婆把电话递给公公。……我正准备问问公公伦敦爆炸的事,可是他也跟婆婆一样,仿佛不知魏晋,关切地问起我北京筹备奥运的事。”电话打到后来,作者恍然大悟:“当然不是公公婆婆不知道伦敦爆炸的事,而是他们不愿意谈论这个话题!”
在中国,这种态度则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古典精神。所谓“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後已,不亦远乎”(《论语·泰伯》)。最著名的典范,大概要数东晋宰相谢安。公元383年,前秦八十七万大军南下,与八万晋兵沿淝水对峙。值此生死存亡之际,据《晋书·谢安传》记载,当捷报传来时,“安方对客围棋,看书既竟,便摄放床上,了无喜色,棋如故。客问之,徐答云:‘小儿辈遂已破贼。’”后来,毛择东同志在《中国革命战争的战略问题》一文中,将淝水之战作为可资红军学习的以弱破强的实例。
无奈时变世移,今人已淡忘了此种古典精神和绅士态度。那位《南方周末》的女作者在文章结尾写道:“我这中国小女人,大事临头,实在做不到处变不惊,装都装不像,是喜是悲,都忍不住要跟同胞们交流交流、议论议论、八卦八卦……还有,俺就是喜欢知冷知热、问寒问暖!”今天的中国人,电视里正在播放的“好男儿加油”,那种哭宝宝真实秀,才是同志们最能欣赏的。
据说韩国有学者认为,他们才是真正保存了儒家文化的民族。韩国现在那位女总理韩明淑的前任李海瓒之所以下台,居然是因为今年3月铁路工人在国定假日罢/工时,他去打了一场高尔夫。似乎国家有点不大不小的事,领道人就必须上电视,庄严宣示真心疼爱老百姓。否则,老百姓的感情就被伤害了。这哪是什么儒家文化,这是现代传媒煽动出来的煽情文化,哭宝宝文化。难怪韩剧里只见到小白脸和小娘们哭哭啼啼。
安史之乱时,李白写道,“但用东山谢安石,为君谈笑静胡沙”(“安石”是谢安的字)。谢安再生于今世,在韩国,连个市长都做不成。
在今天的世界上,以色列不会在军事上被打败;他们坚持弘毅之气,却可能被全世界哭宝宝的泪水所淹死。
笔者读小学时,教科书里说解放战争中我军“消灭了八百万蒋匪军”。当时中国人口四亿,八百万就是总人口的百分之二。为了夺取政权,我党“消灭”了百分之二的中国人口,而且这只是敌方军队,平民伤亡从来就没有统计过。以色列和黎巴嫩的伤亡,离这比例都差得太远。其实,按毛择东的军事思想——“以歼灭敌人有生力量为主要目标,不以保守或夺取城市和地方为主要目标”,“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等等——以色列那种发了警告再炸房子、把人赶走的打法,根本算不上有效军事行动。
当然,发了警告也会死人。据美国官员透露,一向言词谨慎的国务卿赖斯,在和以色列总理奥尔默特会谈时,听他讲到“我们已经通知黎巴嫩人撤走”,赖斯动了气。赖斯摇头说:这我们有经验的,卡特里娜飓风来的时候,不是每个想走的人都能走的(路易斯安娜城里想走而没出路的人,大多是赖斯的同种黑人)。战争是残酷的,但是,战争毕竟仍是国际政治常见手段,刚刚通过的安理会决议,也仅是要求以色列停止进攻性行动,仍然承认以色列武装自卫的权力。历史经验也表明,以人道理由盲目反对一切战争,并不能阻止战争的发生。
今年是我党建党八十五周年,红军长征胜利七十周年,国庆前夕,全国目前正在开展对青少年的红色传统教育。当官方媒体也在因为中东冲突而争当哭宝宝的时候,我们不要忘了自己的经验。
如果联合国在今天讨论犹太人立国问题,大概会请地广人稀而又乐善好施的加拿大捐一片土地出来。现在,以色列人也常会带着遗憾说起:我们当年要了乌干达就好了。英国治理巴勒斯坦时,曾建议犹太人移民乌干达。但是,历史无法倒转,以色列也只能在巴勒斯坦弘毅到底了。
犹太人大概是世界上最有文化的民族。特别是那些从俄国移民以色列的犹太人,他们既读托尔斯泰,也读狄更斯。大概只有以色列的外交官,被问到中东冲突的前途时,会给出如此回答:结局肯定是悲剧,区别只在于是契可夫式的悲剧,还是莎士比亚式的悲剧。只怕别国听众里,并不是人人知道:俄国作家契可夫的悲剧,主角们最后都倒了大霉;而在莎士比亚的悲剧里,终场时主角们都死了。好在犹太人不但有文化,还有文化带来的智慧,说话人并不自以为高明而向听众解释,说过后他陷入略带忧伤的沉默。于是听众也跟着暂为沉默,为今世惟存的尚有一丝中华古典精神的民族致哀。
(2006年8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