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学勤:尚飨,禅让之禅让

「大清国、北大荒」留下弊端无数,倘从批判角度言,举不胜举.这里且把批判留待后文,先说一点:到目前为止,批判者大都来自文人阶层,这就使得批判大打折扣,也容易让人联想1905年废科举兴新学,欲考科举者拖着古国长辫,泣泪京门,声声哀告「老佛爷」的古老故事。这里说的「长辫」,意指二十世纪意识形态过剩,欲拔此赘瘤,完成从军事官僚、人文官僚到政法官僚之转型,「北大荒、大清国」几乎是难以避免的历史三峡,我虽不耐,也只能强耐。

1989年下半年最为滑稽的一幕,是哪壶不开提哪壶,竟让从未执掌文化部门的「小木匠」主管意识形态.那一年形格势禁,谁在这一位置都要对文化领域痛下杀手,但是谁也没有想到「小木匠」举重若轻,将「乘胜追击自由化」悄悄转移为「扫黄」,甚至说出「活血化淤」之妙论。80年代胡、赵最为开明那一段,意识形态年年有反覆,以致民间也有「双年自由化,单年反自由化」之妙论。如此拉锯,生生折杀两位总书记,却在血光之年结束於「小木匠」之手!此后再换为铁道部长丁关根,乾脆只上技术性一手,人称「盯着你,关着你,跟着你」,可见其口碑。但也从此开始技术官僚应对意识形态争议的技术化处理:说停刊就停刊,说封门就封门,必要时可行警察手段;严惩编者、出版者,回避作者,不争论,不「反击」,以免激化意识形态.据说丁部长离任后曾有委屈情绪:如果不是我「盯,关,跟」,而是像邓力群那样动辄发动「清污」、「反自由化」运动,不知还要有多少人倒霉?毋庸讳言,大陆思想界之沉闷乃至窒息,肇始於这一阶段,但从另一方面说,意识形态之衰竭也是从此开始,可谓「时日曷丧,吾与汝皆亡」。李瑞环还有另一重要贡献,是关键时刻不作为。1992年邓小平南巡,放出「谁不改革谁下台」的狠话,与此同时,则看重李瑞环,似有以小木匠取代之意。此时中南海又出现禅让之禅让,吉凶难卜。化解此次政治危机有关键性两个人物:某元老巧言劝邓,竟有如此言:「前两次你是换人不换路线,这一次能否变一种方式,换路线不换人?」而李瑞环则「见机不上」,其想法没有那么多「路线焦虑」,更不「意识形态」:这一次换上我,下一次不同样能换另一人吗?

自文革以来,最高领导权「非程序更迭」三五年来一次,所谓「夺嫡」之争,每一次都伴随有意识形态清算,殃及民生,祸及无辜。但如1992年这一次「非程序更迭」,消弭於欲起未起,却还是第一次。如此不作为,以军事强人视之,可谓胸无大志,以人文官僚视之,可谓寡淡无味,以意识形态专家邓力群之雄视睥睨,当嗤之以鼻:天降大任而不为,竖子可群起而攻之!但在技术官僚眼里,却是心有余悸,而且是双重余悸:毛、林、张禅让之禅让,文革余悸未除;邓、胡、赵禅让之禅让,再生新时期余悸,老余悸尚存,新余悸已生,实在是不寒而栗。

上有禅让之禅让,下有余悸之余悸。第一代禅让闹出大风波,没有吓怕第二代,第二代风波之后接着干,第一代加第二代却吓怕了第三代。「怕」字当头,历史转弯,神不知鬼不觉,转过一个大难关.二十世纪以来,意识形态充斥「破」字当头、「敢」字当头,没听说「怕」字当头,历史转出一个虽说不好,但若比坏,却是一个没有坏到底的局面?此后十四年,港台传媒猜测不断,中南海内却并没有紧锣密鼓。李瑞环之后为胡锦涛,胡闷声不响,忍人之不能忍,熬过最难熬的储君十年。对江泽民而言,胡非己出,毕竟也闷住声,未有恶语相向。中南海内有分歧,毕竟有惊无险,没有走上毛泽东时代「残酷斗争,无情打击」,也没有邓小平时代「换人不换路线」。上上下下一个「怕」,一个「闷」字,「一心一意搞建设」,确如江泽民2000年春怒斥香港记者所言:「闷声大发财」!从此,一面是灯红酒绿、GDP万岁,一面是底层碎片化,上层寡头化,政治乏味,意识形态乏味,技术官僚也乏味,举国上下一起「闷」,既能闷死原教旨主义,也能闷死街头反抗。乏味即祛魅,由此也开始一代人庸常政治,以庸为常,以庸化强,庸则庸矣,无意中化解强人时代之刀光剑影、硝烟瀰漫。血光之年突然转向,转向政治庸常,这一转折似乎出人意料;若反思中国革命已达百年,此时上下皆疲倦——上面搞不动、下面不想搞,来一段「与民休息」,「活血化淤」,也不是不能理解。不能说久旱之盼甘霖,只能怨中原古国重金属长时段污染,戾气腾升,终化「酸雨」返人间,差强人意。

至十六大,江服从邓生前安排,禅让於胡。禅让之禅让最后一次能做成,离不开双方面隐忍,但从大势上说,得益或受制於军政强人过渡为技术官僚这一时代大背景。历史在这里也许再露一次鬼脸,禅让之禅让是以最后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成功,而行谢幕大礼.史载2006年8月7日吾朝邸报晓谕海内:所有党政领导正职,任期不得过两届,适用范围者,首当中共中央。相比华盛顿两任而退,这一步是晚了一些,晚了二百年;细想1976年吾朝黄门近侍刚扑灭后党娘娘帮,起点如此低下,三十年能走到这一步,也不容易了,可击三记掌。数年后中共当有十八、十九大,大幕起处,齐刷刷站起同校、同系之同年,按年龄界限一刀切,切了十几年,切出一大锅「年青同志」,资历相平,专业相平,再无军政强人雄视天下,一山视得众山小。后来者还能像毛泽东、邓小平当年,一人指定一人甚或一人之另一人?「北大荒、大清国」乃第一站,至此转出「大清国内无强人」,行不得也,哥哥!退回世袭制?人心不古,碍难接受。原地行禅让?同僚皆同年,也不甘忍受。那就前进一步吧,同志们,向着选举方向进一步!好在吾党吾国佔地甚多,可退腹地有多大,与时俱进之空间也有多大,下一步不可能是普选,而是放弃「一人选少数」,变为「少数选一人」。这在西欧转型初期有史籍可乘,称「选帝侯制」;忽一日教皇不能视事,红衣主教团开殿前圆桌会,推举其中一人接位,行之有年,力保教皇国不散。吾党吾国不属此限,可大胆创新,推举者或限7人,或限20人,或开放至7千人——那就要包括人大、政协全体员外郎了,暂不称民主,但由一人放大为一堆人,再由一堆人放大为多数人,虽不中亦不远,吾等小民延颈翘首,指日或指年可待。

国家不幸诗人兴,反过来说,诗家不幸国家兴.这里说的「国家」,当然不是指现代宪政,而是说转型中途之「朝政」。这里说「诗家」,倒可以打通古今,既可指传统文人,也可指意识形态唱诗班诗人。至於「幸」与「不幸」,也是暂时搁置价值判断,只描述一个事实:「朝政」乏味,诗家无兴,一个意识形态拖着传统文人陪葬「北大荒」的祛魅时代,就是这样形成。至於历史,它早已跳脱文人视野,更不在意识形态,而是绕到了双方背后:血光之年行禅让,禅让之禅让,天下屏息;小狐步起转於「大清国、北大荒」,庸常化强项;滑行至「大清国内无强人」,同僚行话一变为「ABCDXYZ」,再不唱「九天揽月」,可称「初级阶段」;一波三折转俱往矣,禅让者,禅让之禅让者,至此功德圆满,可入吾三代唐尧舜禹或文革之博物馆矣,谢天谢地,尚飨尚飨!

作者是上海大学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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