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人喜欢周星驰,因为他淋漓尽致的肤浅与搞笑;许多人痛恨周星驰,这种痛恨有时甚至到了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之地步,原因也在其酣畅彻底的肤浅与搞笑。
周星驰就这样在被扭曲中成为了一面镜子,照亮了众多喜欢他或痛恨他的人们的灵魂,也照出了这个时代的喜剧性本质:这是一个以破坏与贱踏为能事的时代,却也是一个以固作高深、自我崇高化为时尚的时代。
那么,周星驰真的是肤浅的吗?周星驰的搞笑仅仅只是一种歇斯底里、毫无心肝的破坏与贱踏吗?想想这十年来,香港金像奖颁奖典礼上尴尬的周星驰,我忽然发现,在这样一个喜剧化时代里,作为这个时代的也许是唯一的喜剧表演大师,周星驰处在一个多么尴尬的境地:人们喜欢他也好痛恨他也好,都不是因为他之所是,而是因为他之不是其所是的所是。
那么,周星驰是谁呢?
周星驰的几乎所有电影,都表达了一种对语言的异乎寻常的关注与思考,语言是周星驰电影的一个最重要的主题,我甚至认为,语言是周星驰几乎所有电影里的一个主人公。语言折磨着周星驰,语言也娱悦着周星驰。在[《月光宝盒》]中,周星驰深刻的演绎了语言的霸权是如何可怕的摧残着他的身心。他天才的将[《西游记》]中套在悟空头上的金箍咒转换成了语言的霸权。更为可怕的是,这种语言的霸权并不一定是以威严端肃的党八股式的教条式话语出现,她有时甚至以慈爱关切的面目出现。这是怎样可怕的语言霸权啊!周星驰是如此准确的把握住了本世纪哲学的语言化转向,他以其直观精确但又夸张之极的艺术形象告诉人们权力是怎样最终落实为语言的权力来控制人的肉体与灵魂的。然而,周星驰并不仅仅以揭示为满足,他还要反抗。于是,一系列周星驰式的搞笑语言出现了,这种纯粹个体的民间话语以一种粗野质朴但鲜活有力的生命力有力的对抗着权力话语,有时甚至取得了胜利。看看[《白面包青天》]吧,总是出人意料的周星驰在妓院中[居然是在妓院中],磨炼出了一张惊天动地的嘴皮子,依靠这张嘴皮子,他居然打赢了官司。这是民间弱势话语对权力强势话语的彻底的解构与胜利。
对语言本性的关注与把握使周星驰与二十世纪众多大哲学家的思考殊途同归,而这样一种同归反映的是周星驰对与他一般的艰难生存着的弱势群体的同情与关爱。这是何等清醒而深刻的人道主义精神!那些以为周星驰肤浅或搞笑的人无论他是喜欢周星驰还是痛恨周星驰,其实都不过是生活在权力话语的囚牢中而不自知罢了。而且有的人还以此而沾沾自得。——周星驰肤浅吗?周星驰搞笑吗?不!清醒、痛苦以及反抗才是其喜剧的底色。
周星驰并没有就此止步。如果说对语言霸权的解构与反抗还比较抽象的话,那么,其对电影艺术的程式化的解构则具体细微得令人怵目心惊。在周星驰艰难的表演生涯中,他几乎解构了所有的约定俗成的中国式的类型化电影制作模式。警察与匪土二元对立鲜明的警匪片被贪生怕死、琐碎庸俗的警察形象给作贱得一沓胡涂[《咖喱辣椒》];清官片里正气浩然的人民救星成了私心氤氲、想贪怕贪的二丑[《白而包青天》];武侠片中义薄云天、铁骨柔肠的侠士也由游手好闲、好生恶死的小混混所取代[《龙的传人》];曾经浪漫优美、忠贞不渝的爱情在“一万年”的期限中捉襟见肘的显示着所谓地久天长的虚妄[《西游记》]……周星驰难道仅仅只是在解构某种程式化的表演艺术模式吗?不,这种解构给人的思想所带来的冲击远不止此!如果一个人明白剥去所有意识形态的外衣,警察与匪土有着太多的共同点;一个清官有可能仅仅是因为怕死或一时的良心发现而得以成形;令人仰之弥高的侠士其实就是那些整日无所事事、偷鸡摸狗的寄生虫或是小混混;爱情也只能见证人性的脆弱与多变……那么,这个人可能就明白这个世界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一切只能靠自己;但他也会明白,自己对自身也是难以把握的,那么,他就会于这种对人性的警惕中寻求一种制度化的保障,既免于让自己在他人面前屈下膝盖,也免于自己在人性的高峰体验中铤而走险。于是,对民主与自由,平等与理性的追求就必然会成为其内心的律令。
这才是周星驰解构电影类型化模式真正的深意,然而,在这种解构中,周星驰显然意识到了人追求平等自由的生活需要多大的勇气与牺牲!特别是在我们这样一个几千年王权专制的国度里,一个个体的人实在不过只是一个跑龙套的角色,他是多么容易为奴性所驱使。然而,周星驰却让这个跑龙套的角色挺起了脊梁.他也许无法成为喜剧之王,成为伟大的人物,但却已是一个有着个体尊严的人[《喜剧之王》]。周星驰正是通过这样一个小人物,正是通过那一系列的有着太多缺点实际上就生活在我们当中的小人物们辛酸苦涩而又自求娱悦的生活,还原了这个几千年无声的国度里存在本身荒谬的本质。
与这个时代的其他一些电影艺术家相比,这一点更为醒目。比如冯小刚。冯氏喜剧是一种什么样的喜剧呢?那是一种中产阶级在追求所谓的优雅生活中呈现出的极端阶层化的烦恼,这种烦恼实质上是一种自我欣赏或自我玩味,是自渎!正是在这样强烈的自恋中,冯氏喜剧表现出一种将差别合理化的追求,是对存在的荒诞与悖谬的严重遮蔽,是粉饰太平,是优雅而时尚的精神鸦片。
写到这里,我忽然明白,在我们这样一个喜剧化时代里,人越来越容易被他人奴役,也越来越容易自我奴役化。因而,周星驰的尴尬是一种何其宝贵的存在——正是这种尴尬使周星驰变成了一面镜子,他照亮了这个时代荒谬的本质,还原了这个时代荒诞肤浅的本来面目。人们喜欢他也好痛恨他也好,不过就是这个时代不尴不尬的表征。
而当我写着这些文字的前不久,周星驰终于获得了香港金像奖——终于。然而,这样的获奖,却更为醒目的突现了颁奖方与周星驰本人互为尴尬的处境。另外,据说,周星驰将要与冯小刚合拍电影了。据说而已,然而,如果是真的呢?是周星驰改变冯小刚?还是冯小刚同化周星驰?我想,恐怕谁也无法彻底改变谁,这两个人合拍的片子注定了是一种尴尬的存在。
而正是在这种双重的尴尬中,我看到了周星驰作为一个喜剧表演大师的悲剧性命运。同时,也更为清晰的看到了我们这个时代毫无底蕴的尴尬。
我也喜欢周星驰,当然是过去与现在的周星驰,因为他毫无遮拦淋漓酣畅的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