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如江海命如丝”——谈谈一代奇才苏曼殊

  苏曼殊的名字多年来已很少有人提及,对于绝大多数中年知识者来说,它是陌生的,更遑论青年一代了。
  但是,谈论民国文化史和文学史,尤其是谈论其间上海文化史和文学史时,苏曼殊却是一个不能不提到的名字。
  苏曼殊绝对是一位传奇性人物,也是一位悲剧性人物。他的身世和经历都迥异于常人。
  其父苏杰生,籍贯广东省香山县,任英商茶行的买办,常年定居日本横滨,娶日本女子河合仙为妇。后与其妹若子私通,得子曼殊。仅三月许,若子悄然离去,杳若黄鹤。失母婴儿只得由大姨母河合仙抚养。1889年即曼殊6岁那年,随嫡母黄氏归返广东。在乡塾攻读国学近六载,经受了中华传统文化的洗礼。1896年3月首次到达上海,师从西班牙人罗弼•庄湘,习中文与英文,开始接受新式教育。1898年东渡日本,先后在华侨学校、早稻田大学高等预科、成城学校(系军事学校)受业。1903年回国,抵达上海。
  曼殊尽管出身于殷实大户,却因庶出兼为私生子、混血儿,在旧式家庭中显然处于卑贱地位。1889年,曼殊仅6岁,由日本回归广东故里。其唯一的亲人——姨妈兼义母和合仙被弃置日本。在这个大家庭中,曼殊“孤寒无依”(《断鸿零雁记》),备受冷眼与欺凌。当年腊月,被医生诊断为某种传染病,幼小的曼殊即遭受了非人的苛待。
  
  ……大陈氏(苏曼殊另一庶母)就找来张婆子等人,将苏戬(按,即苏曼殊)抬进了柴房。
  那间柴房里,已经没有多少柴草,黑乎乎的墙壁上,挂着一层厚厚的草灰,草灰上面留有一道道雨水流过的痕迹。棚顶上,已经结满了蜘蛛的网络,偶尔有一股小风从断裂的墙缝里吹进,那上面的蜘蛛网便起伏地波动……
     靠墙角的地方,堆放着两捆水蒿和几捆发霉的茅草。苏戬就被放在了茅草上面。
   《沉沦的菩提——苏曼殊全传》
  
  这种“风刀霜剑严相逼”的境遇,对于一颗幼弱而易感的心灵,不啻为一次次残酷的锻造。曼殊的多愁性格与悲情人生,多半来自这幼年就已经播下的命运种子。他从16岁起,曾三次剃度,其衷心何等悲苦,不言而喻。
  曼殊是浑然天成的杰出诗人,他的诗总是蒙着一层让人不忍直面的泪光。比如《吴门依易生韵•十一》有句:“轻风细雨红泥寺,不见僧归见燕归。”内中饱含“微雨燕双飞,落花人独立。”(宋•晏殊《临江仙》)的情致,但苏诗则更为空灵,更为凄清。既有某种温柔甜美的情愫,又有无所寻觅的深深惆怅。这个画面,浓缩了人生的美丽和人生的遗憾。又如《过若松町有感示仲兄》(按:仲兄即陈独秀)“契阔死生君莫问,行云流水一孤僧。无端狂笑无端哭,纵有欢肠已似冰。”真的无端吗?所有的“狂笑”与哀哭都发自心间,无一不是对命运之神的无言抗议,对溷浊世事“哀莫大于心死”的表态!唐弢有段话这样说:
  
  “留心中国革命史的人,大概都知道有一个南社,这个社是由好多文人结合而成的。清末政治腐败,社会混乱,使这些文人有了革命的热情,另一方面又颇有乱杂的伤感。现在只要翻翻南社当时所刊行的诗文集,就可以从慷慨激昂里,看出一种无可奈何的情绪来,照那时候通行的说法,叫做歌以当哭,也就是歌哭。”(唐弢《唐弢杂文集•海天集•歌哭》)
  
  苏曼殊这种哭笑无定的生命状态,比之南社诸友的“歌哭”,在社会层面之内,还有着更个人性的涵义——“纵有欢肠已似冰”,只不过是愤激语。果真“肠已似冰”,心如止水,一切参透,也就不必再有“无端狂笑无端哭”了。这首诗,恰恰透露出诗人在入世与出世、儒道与佛禅、兼济与隐逸、红尘与空门之间那种彷徨和挣扎的剧烈心灵痛楚。
  似乎过于杰出的人,总得命途多舛,人们把这叫做“天妒”。这一点在苏曼殊身上印证得最为显明:上天给了他一个绝顶聪慧的灵魂,却又让他的肉身受尽磨难和屈辱。
  苏曼殊的一首《春雨》:“春雨楼头尺八箫,何时归看浙江潮?芒鞋破钵无人识,踏过樱花第几桥。”道尽了他人生的落寞与凄苦,是他全部身世的缩影,是作者自己的含泪倾诉。
  1903年,曼殊以弱冠之年由日本返回上海。自此,他的飘萍生涯开始。足迹遍及苏州、湖南、惠州、广州、杭州、南京、芜湖、安庆、温州、香港、暹罗、锡兰、南洋(越南)、新加坡等地。
  有必要特别指出,无论曼殊怎样屐痕天涯,行踪飘忽,上海却是他生命航程上的一个固定坐标,一个肉身与灵魂的栖息地。上海有着众多与他志趣相投,才情相匹的友人;上海有着多处他曾经居留的住址,至今可考的就有环龙路(今南昌路)44号(孙文寓所),霞飞路(今淮海中路)宝康里,白尔部路(今重庆路)新民里11号(与蒋介石等同住)等等。
  上海又是他短促而辉煌人生得以充分展示的舞台。苏曼殊这个人物的传奇性,是由多重因素构成的:他是中日交合的混血儿,他是庶出而且是私生子,他是中国传统文化和西方现代文明所共育的奇异的文化种子,在那个旧观念旧意识浓重的时代,他的卑微出身使他蒙羞,使他倍受人间冷眼,使他过早地领略了人生的苦涩。正是这一切,塑成了一个奇特的文化天才苏曼殊。
  他时而楚楚长衫,设坛讲学,以人师的身份化育学子;他时而西装革履,风度翩翩, 以诗人才子的仪态现身诗坛歌榭;他时而激昂慷慨,奋勇振臂,以天下为已任,欲誓死一搏;他时而袈裟披身,青灯黄卷,万念俱灭,潜心向佛。
  多重角色的频频转换,使得曼殊的人生象一枚多面宝石,光彩熠熠,又扑朔迷离。
  出世与入世的矛盾困扰着他,现时的尊荣与记忆中的微贱困扰着他,五光十色的多彩人世与转眼成灰的虚无佛念困扰着他。
  尽管外在世界羁绊重重,但曼殊的内心世界却是自由的。在这人生的大舞台上,他即兴而发,没有虚假,没有做作,一切都是率性,一切都是真实——诗人本色,佛徒本色,一个完全本色的苏曼殊!
  也许正是开埠最早,得风气之先,相对开放开明的上海,才有可能提供苏曼殊一个充分展示多元性格和多彩人生的最适宜的平台吧。
  上海还是这颗20世纪初最璀璨的文化明星的陨落之所。1918年5月2日,曼殊以35岁的英年逝世于上海广慈医院。
  应该说,是上海的特殊文化环境,激活了曼殊所有的天才潜质,在他生命中最有内涵,最有意义的后十五年,从始至终无不牵系着上海。上海造就了这位早慧而又早夭的天才,上海也以脉脉深情最后接纳了这位身世悲凉的不幸魂魄。
  冥冥之中,曼殊与上海有着一段解不开的因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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