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如既往,北村带来愤怒

《我和上帝有个约》 作者:北村 版本:长江文艺出版社 2006年6月版 定价:28.00元

 

  北村小说中的城市永远都叫樟坂。两个形声字,它们代表了一种土木结构的生活。这是一种脚踏实地并且只脚踏实地的生活:一切都从土壤中来。许多年前,犹太人拿出他们的金子做了一只金牛,对它顶礼膜拜;中国人则拿出泥土和木头塑造出一些他们也弄不清出处的人,对他们顶礼膜拜。几千年前,摩西对金牛表示了愤怒,将之销毁以避免上帝的惩罚;而我们——我们没有上帝,更没有愤怒。

  一如既往,北村带来了愤怒。首先这就是一种稀缺的货色,余华、莫言、苏童,这些曾经以残酷、堕落和少年之心为观照对象的人们,不约而同地在近年写出了自己“最好的小说”或者“伟大的小说”,但他们似乎已经不记得或者装作不记得自己为什么而写。批判北村的人也定然从这个地方入手:他总是以道德作为自己的态度,而其他人顾左右而言他。

  他有个单刀直入的态度。这不见得是一种美德,但至少可以减少迷惑:小说一开始,我们就明白北村要说什么,北村自己亦然。从情节和写法来看,这部小说可以找到一个著名的参照对象:美国人诺曼·梅勒的《刽子手之歌》。这是一本“非虚构小说”,也就是说,它原封不动地把一个著名杀人犯的生活经历全盘照录。并非一个冉阿让式的“犯罪重生”的故事,梅勒用大多数篇幅照录了律师、法官、媒体……整个世界围绕这个罪犯做出的不同反应。

  梅勒小说的结尾是:罪犯被处死了。在聚光灯下以一种新闻文体的方式被处死了。他深爱的妻子有了新的男朋友。媒体去关注其他的事情。而北村小说的结尾是,陈步森最后被处死,却成了一个信主得救的人。他的愤怒、恐惧变成了爱。

  《我与上帝有个约》,陈步森加入了“践约者”的行列,走进了光明中。梅勒的意思是:这个看来组织严密、无孔不入的世界与具体的个人内心其实并没有关系;北村的意思是:这个看来混乱、肮脏的世界仍然有秩序和拯救。“我是要上天堂的”,主人公陈步森在监狱里这么说。他在杀人后投案自首了。他杀害的人,李寂,恰好是个清官;李寂的妻子冷薇,使他产生了爱情;他遇上了一个导师,苏云起,这个人教他信主——这是天堂的行列。另外一边,是李寂的老同学,贪官陈平及其同党;陈步森杀人抢劫案的同谋胡土根等人。他们最终受到了一些影响,却没有完全悔改罪行。

  密集的巧合、黑白分明的阵营看起来滑稽吗?北村却为这个架构提供了几乎全部人物的心理过程,虽然他从来就没有想写一本“现实主义小说”。他所要写的就是一个奇迹,一个超越现实的“事实”如何产生——并不需要天使和燃烧的荆棘作为道具。像一根标尺那样,陈步森的“信仰”、“悔过”与“爱”为整篇小说提供了秩序。用一个奇迹来创造戏剧冲突的写法是有很大风险的,但是这与北村已经没有关系:他在宣教。

  陈步森就是“神的容器”。如同北村在《水土不服》中所写的那样,“正因为现世邪恶……”,他在小说中所产生的巨大的正面效应,与其说是一种对现实的摹仿,不如说是在试图实验当下的一个圣徒会产生什么样的反响。陈步森这个人物标明了一种倾向和求证的努力:信仰之力可以延展到什么样的程度?正因为小说中力量和倾向的存在,零落的人物心理才被整合起来——人们的内心都是简单和相似的,但只有打通它们之间的隔阂才可以证明这一点。北村写了弥散在人心之间的巨大的黑暗,然后写了信仰之力如何将它击碎,光如何把人们聚拢在一起。这是天真的,但至少是动人的。

  他在小说的开头表明了愤怒,在小说的最后透露了爱:如同诺曼·梅勒终其一生对令人窒息的基督教中产阶级道德秩序散发着仇恨那样,北村在他的写作生涯中,从来没有放弃过在信仰中建立秩序、追求安宁,摆脱混乱、恐惧与痛苦的吁求。是的,无论如何,不再发出吁求、不再拥有立场的作家,他的写作与现实之间那条狭窄的通道就会立即消失无踪,一切写作技巧对他来说就已经成为了屠龙之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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