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奴》作者苏童接受专访谈神话创作之路
虽然是一次命题创作,但苏童说,写《碧奴》不是一个负担,而是愉快的创作过程。
关于神话
神话给我带来的是启发
新京报:“重述神话”这种半命题创作和从前自由创作有什么区别?
苏童:最大的区别是它属于“重述神话”,一个是和“神话”有关,一个是和“重述”有关。我没感到束缚,因为“重述神话”在我的文学观念当中是非常正常的创作活动,神话本来就是一个资源,这样的创作给我的不是束缚,而是启发。这与写《武则天》完全不同,这个是待定的。尽管这是一个带有命题色彩的东西,但在写作过程中它带给我的是巨大的创作愉快,而不是一个负担。
新京报:为什么不选大禹这个神话属性争议小的题目,而选择了孟姜女?
苏童:我曾经特别想写大禹治水,但后来比较起来,我还是不忍心放弃孟姜女,眼泪哭倒长城,这个太奇幻了,越琢磨越好,几乎入魔了,它的诱惑远远超出了大禹治水。在我看来,大禹治水说起来恰好没有那么极端,但他和孟姜女只是在最后的指向不同,我看得见孟姜女哭长城的动人之处。我一直不太同意神话在划分上的严格界限。我也不太确定什么是神话、什么是传说,我只是觉得只要是民间的文化就都可以。
新京报:中国当代文学中“重述神话”的个案非常少,原因何在?
苏童:鲁迅先生的《故事新编》是他小说创作中非常优秀的部分。我们的小说从魏晋起有了志怪小说,但进入现代小说后,左翼时期文学的口号是去关注民生,很少有人回身去看我们的小说资源有多丰富,从来都是号召生活和小说的关系,哪怕它的关系是痉挛的变态的。
有的资源不在你前边,不在你身边,恰恰是在你后边很遥远的地方,它们是非常好的东西。大家所谓的“民族的就是世界的”,其实神话真的是民族的,孟姜女哭长城这个故事,一个再富有想象力的民族,它也不拥有这个神话,而我们拥有,这也是我写它的意义。
新京报:为何中国神话普遍没有众神群像和英雄情结?
苏童:中国神话在我看来是非常随意的,它对英雄的事业是不感兴趣的。孟姜女和大禹治水的故事在我看来超越了善恶因果的东方大众思维,中国神话很少宣扬英雄主义。在底层没有我们现在所说的哲学观念,它考虑的深层问题和哲学问题有局限。苦难的来源,苦难如何摆脱,它是解决这个问题的。孟姜女的事业是哭倒长城,但不是为神延续它的光辉。神话从某种意义上说是飞翔的现实,每一个神话背后都潜藏着世道人心,但写作过程中如何去把握这种微妙的尺寸,是很有讲究的,换句话说就是怎么用神话来拥抱现实,有的东西必须用隐喻象征去完成,这是没有办法的。
关于《碧奴》
眼泪是一个形象
新京报:怎么看待眼泪的形象和碧奴的命运?
苏童:我写碧奴很大程度上是在写眼泪。眼泪其实是一个非常大的形象,我在塑造碧奴形象的时候,必须要塑造眼泪的形象。人和眼泪在写作过程中我几乎没法分清楚到底谁是人物形象。碧奴的命运不仅仅是一个底层女子的命运。碧奴的形象之所以有意思,是因为她有最后的使命,要用眼泪去哭断长城。这就要琢磨眼泪在碧奴一生中的重要性。
眼泪在我看来是一个最底层的阶级唯一的财富,她用这个唯一的财富对现实发言。她没有别的斗争的武器,依靠的是用眼泪摆脱自己的命运。这个说起来非常阿Q,非常无助。再贫贱的分泌物,它也是有力量的,它对自己是有信心的。碧奴的命运是在讲述一个阶级的命运。在这样一个前提下,眼泪能哭倒长城,也就是说它对自己精神上是一个极大的安慰和解脱。
新京报:在虚化的背景下,如何把握写作过程中人物语言和细节的描写?
苏童:在这个小说中,它本身的特点是时代不确定。
在写之前,我看顾颉刚关于孟姜女的书,她哭的应该是齐长城而不是现在的明长城。如果我写齐长城,事实上它是非常不壮观的,哭起来会让大家觉得非常失望。但我又不太愿意存心去改历史,那最好的做法就是我不说,不说这是什么长城,后来我写大雁岭这都是虚构的名字。把时间地点都虚化掉,这也是我一贯的做法,我觉得小说中最动人的是哭长城,而不是哭哪个时代的长城。
这个东西比较意味深长。
新京报:小说中有很多原始神话意象,如青蛙、葫芦等,创作时是如何考虑的?书中遍布的水意象是否无意中显现了你的内心世界?
苏童:小说里有一只青蛙,但它不是渲染神秘色彩,也不是制造气氛。我把它当一个人物来写。在写到发水的时候,我脑子里突然蹦出了青蛙的形象,我想干吗不让青蛙变成一个老妇人的幽灵,仅有的出发点就是这个。
另一个观念是我对这个遥远的蛮荒时代的社会生活的想象。那个时候人不可能按照一种人生哲学来生活,他只是在比照他和大自然之间的种种联系来看待自己的生命。比如小说写到的,女孩子都是一种东西变的。大自然中的生物,在碧奴看来,可能就是一个人的转换,所以在小说里我很自然地就用了葫芦这类东西。至于水,我以前的一篇散文《河流的秘密》充分写了我对水的感情,写我小时候在水边的生活。我在水下去看水,以为那样能看到水的核心,但我看到的是一片混黄,我意识到我无法到达水的核心、水的秘密。
关于创作
写作是孤独的事情
新京报:在西方学界,很早就有人宣称“小说死了”,神话是否可以成为小说的“活血汤”?
苏童:所谓小说死了这种观念,其实并不是一种悲哀情绪,它是强调了小说或小说家的生存方式,已经彻底被传统抛弃了。它强调的其实是孤独,强调的是职业的孤独和写作本身的孤独。
当然更多强调的是文学对人类的影响,抱一种非常绝望的态度。至于小说会不会死,小说在多大程度上影响人们的生活,好多都是借鉴于历史。神话对我真的是有启发,在写作过程中,我发现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其实就是在仿神话,这样的小说思维就是如何把现实生活一脚抛开,它不落在实处,它的秩序是完全非现实生活的秩序。
新京报:怎么看待现在言必称长篇小说的现象?
苏童:把长篇过度神圣化不光是外界,也吻合作家的心理。“一部伟大的小说,势必是一部长篇小说”也是每个作家的愿望。问题是我们现在在文学上没有所谓的真知、正确,真知正确当然是多元化,谁也不能说因为短篇小说篇幅短,所以它的寓意就是短的,价值就是短的。把大众的评判观念引入这个死胡同,其实是不公平的,对于契诃夫这样的一系列的大师是不公平的,对目前的创作也有一些不良的影响,这是需要检讨的。
这和出版环境也是有关的,不光是中国,全世界的出版界都欢迎长篇小说。
新京报:作家与其小说的关系怎样?
苏童:一个作家没有能力去真正统治一部小说,一部小说要能真正囊括作家的情调、世界观也不一定就是成功的,我认为一部好小说最好的状态是大于我。
采写/本报记者曹雪萍/实习生何潇 摄影/本报记者郭延冰
「书评」
神话时代的百科全书
重庆出版社2006年9月出版定价:25.00元
□书评人阿子
孟姜女哭倒了长城,早在唐代就已经是众所周知的故事,所以喜欢探寻结尾的人并不适合看。在《列女传》里,这个“十日而城崩”的故事有极简而又极深长的况味,而当苏童把已经被符号化的孟姜女换一个名字碧奴的时候,这个人们已经提前知道结果的故事,则好似一副谁也认不出没有名字的骨架,突然肉身返来,魂灵重现,变成一个有血有肉有别人无可替代故事的人。
一开始是需要耐心的,这样才能看到眼泪是在碧奴的哪些祖先那里开始成为禁忌,也才能进入苏童用极度奔逸的想象力营造的属于碧奴的那个离我们似乎很远,又似乎很近的世界。热爱跌宕故事的人,在展开“桃村女子哭泣史上最大秘密”之前的铺垫当中,可能会感到失望,不过喜爱细细观察语言用怎样的脉络来流淌的人就有福了。
而跟随碧奴上路之后,在好似神话时代公路片一样的故事里,各种各样光怪陆离的人兽鬼带着他们前世今生的故事都来了,热热闹闹,好似嘉年华游行。但热闹属于衡明君的百春台,属于詹刺史的五谷城,甚至还属于拒绝芹素的七里洞,偏偏不属于碧奴,不属于背负复仇宿命的少信,不属于寻子的北部山地女子的魂灵化作的瞎眼青蛙,和伴随碧奴一直旅行的眼泪。在这场旅行之中,需要很仔细地看每一句话,每一个字,因为苏童简直是编织了不知道有几维的网,围绕着碧奴几乎要写出一部我们所不知道的年鉴派著作来。
自然碧奴所经历的一切被写得那么密那么细,是要满满地写出“一颗纯朴的心”、“一种久违的情感”,但是这其中飞翔的想象力让人不得不瞪大了眼睛,叹为观止。而所有的环节又有着苏童一贯的绵密严缜,让所有的细节和旁枝都变成可以让碧奴和她的眼泪越来越有杀伤力的完美背景。
眼泪在苏童的笔下,已经不仅仅是人眼中的分泌物,而是变成了好像碧奴的影子、或者魂魄一样有独立人格的角色。碧奴是村里最不会哭的女子,其他女孩会用耳朵、脚趾甚至乳房流泪,碧奴就只会用浓密的头发流泪,正因为她不会最好的流泪方法,她才嫁给了孤儿岂梁,这才有了后来的万里寻夫——眼泪一开始就是命定要和碧奴一起旅行的生灵。眼泪成了“女子是水做的”这句话最好的注脚,碧奴一路上哭啊哭就会用身体的其他部分流泪了,再哭啊哭她的眼泪就有感染其他人感情的力量,再哭啊哭她的眼泪就能引来天上让人说实话的雨水,一直哭到她的眼泪能够锈蚀金属、腐烂箩筐,让每一块石头都渗透了苦涩的泪水,把埋葬在断肠崖下的岂梁哭出来。苏童说“她用眼泪解决了一个巨大的问题”,当祖先们都来一起哭泣,所有禁锢的情感迸发出来的时候,那是将曾经极简的景象变为了极繁多极壮阔,想来古代人如果亲眼得见,应该也是满意的。
苏童曾经说自己写的人物都是不正常的人物,在《碧奴》里,除了没有出场的岂梁,其他形形色色的鹿人、马人、山地女子、估衣铺女子……无数的人似乎也都有种种的不正常。他们都集合到了碧奴的旅程中,于是在他们的眼中,碧奴就变成了一个不正常的人。而越是这样一个人,就越能看到光怪陆离的世界中所有的怪异和荒诞——被官员邀功谎言欺骗的国王,乘着人力拖动的黄金楼船在尚不存在的运河里巡视,终于被气死;詹刺史征求五味眼泪来治病;芹素这个苏童最满意的人物不为任何世俗见识所累,只为了一些死后的温暖而从容赴死……碧奴就这样成了一个神话时代的观察者,一个神话时代的愚人,一个神话时代揭穿“皇帝新衣”谎话的小孩。
《碧奴》则用她和她的眼泪,变成了一部苏童的神话时代百科全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