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里尼的口水

  费里尼的电影我一直喜欢,但喜欢的过程有点怪,因为文字领先影像。九年前混迹濠江,如获至宝买回台湾商务印书馆中译本《虚构的笔记本:费里尼的涂鸦》,卡尔维诺的长序和费里尼的魔幻独白相得益彰,予我乐趣无穷。那是影像相对匮乏的年代,而且小城不比邻埠香江,难觅同道相聚的观影之地。所以大师之作尽管如雷贯耳,惟有先行“纸上谈兵”。好在我脑海中的费里尼电影,还有他的文字作依归。

  费里尼的多数电影我后来都看了,马戏团式嘉年华般的闹热景象,不论最后怎样凄清如何意味深长,都是充满乐趣的“补课”。有时候接连几晚的费里尼下来,床头还要翻翻他那本《虚构的笔记本》。我并非想做学究式考证与术语癖分析,而是像刘佬佬进了大观园,因为欢喜,凡事都好奇,想看银幕背后是否还藏了些什么奇妙。不过我喜欢的是他早期与中期电影,不怎么喜欢他晚年的作品,觉得少了点趣味少了些灵性,有点枯燥有点高眉(highbrow),不合他的梦幻马戏班主作风。

  《我,费利尼:口述自传》(注:大陆通译为“费里尼”,此书系引进台湾版本,“费利尼”系台湾译名)可能是华文世界翻译出版的第三本关于费里尼的书。比起上面提到的两本书,更像一本电影人的口述历史。采访者与记录者,是美国电影学者夏洛特·钱德勒。她以14年光阴,奔波大洋两端,将费里尼喷出的口水,汇聚成一道淙淙溪流。听费里尼谈身世,谈从影经历,谈银幕内外的梦幻与现实,谈他漫长执导生涯的创作心得与圈内掌故,仿佛溪流中的波光云影与黛山草树,如他的电影那般变幻莫名,让人目不暇接。

  费里尼这本口述自传,成书于他去世之后,最可宝贵的,是记录了1993年他魂归天国之前几个礼拜对夏洛特的自白,别有一种晚年的通达与智慧。他想把自己的住院经验拍成电影,事关疾病、死亡,但并不哀伤;他说自己梦见死神多次,很想拍出她的样子;他声称“死神是个女人,她看起来永远一个样子,是个四十来岁的美丽女子”;他惊叹“死神竟如此生气勃勃”;他希望临终之际,“在那段和死亡十分靠近的昏迷期里,可以在梦中得知宇宙的奥秘,然后平安醒来把它拍成一部电影。”——只可惜,我们永远也看不到了。

  比较同等级别的电影大师如伯格曼、比利·怀德,费里尼一生拍片不辍,造诣虽高,数量却不惊人。读费里尼口述自传还有意外,就是他虽然名作迭出,影响世界影坛深远,但筹措拍片资金屡遭困难。他晚年获赠无数奖项,惟独拍片机会渺茫。他身后极尽哀荣,但惟有他的老搭档马斯楚安尼为亡友打抱不平:“他们不在他生前帮他拍电影,却到了他死后才来褒扬他。现在所有人都说他是如何了不起的天才,但这几年却没人肯认真地给予协助。要了解这个人有多伟大,大家还需要有更多的反省。”

  费里尼这位艺术天才做梦一世,但也非常人间烟火。我喜欢听他讲述着迷丰乳肥臀的由来,喜欢他对美食迹近饕餮的好胃口。他比喻拍片如做爱,拍完一出戏,仿佛跟女子云雨一场,而接下来的作品,又是另一出affair——真是快人快语的好比方。费里尼出生乡下小城里米尼,一生最爱却是罗马。他像伍迪·艾伦离开纽约就活不了,死也要死在罗马:“我看到罗马的第一刻,敬畏之心油然而生,同时还觉得像是回到了家。我知道那是我应该住的,也必须住的地方,我属于那里。”——正好,我看的第一部费里尼就是《罗马风情画》,而我当年也如青春小子费里尼,对古城罗马油然而生敬畏,诗一般的影像盘旋脑中至今不散。

  影如其人,文如其人,话如其人。读费里尼写的书,读关于费里尼的书,跟看他的电影一样乐趣多多。这些年中国大陆观影风气大开,关于中外电影与电影人的书也泥沙俱下,迫使我对江湖中人自卖自夸与帮腔吹捧的“喷口水”异常过敏。但是费里尼的口水喷得从不让我失望,因为费里尼的口水,有他了不起的电影做支撑,有他国宝级的艺术天才做品质保证。尽管他的思绪天马行空,有点夸张,有点即兴,有点零碎,甚至有点egomania,但借用乐迷的切口来说,这样的口水花四溅,却也叫他的影迷与读者听出耳油。

  《我,费利尼:口述自传》,(美)夏洛特·钱德勒著,黄翠华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4月版,35.00元。

Leave a Reply

Your email address will not be published. Required fields are marke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