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语·先进》:颜渊死,子曰:“噫!天丧予!天丧予!”又说:颜渊死,子哭之恸。从者曰:“子恸矣!”曰:“有恸乎?非夫人之为恸而谁为?”
孔子痛哭,是一个事件。
颜渊为孔子第一高足。颜渊之死,令孔子几乎失态。可以概见老师弟子间相交之深。一种说法认为:孔子所以呼喊“天丧予”,是“悼道无传,若天丧己也”(《论语集注》),也通。但是不如看作孔子此时之痛,就是真情哀悼学生,未必就是理性掺予的呼天诉求,更有意味。
《论语说解》引胡氏曰:“痛惜之至,施当其可,皆情性之正也。”这是一种说法。西班牙著名作家、思想家乌纳穆诺在他的哲学著作《生命的悲剧意识》中,对“哭泣”有过形上分析,可以移来了解孔子的痛哭。
哭泣是一种行为,它属于心的价值,理智于此没有任何效用。但在理智的定义制造者或博学的标签贩卖商、天生的虚饰的卖弄学问者那里,往往就要否定心的价值。乌纳穆诺说:“他们总会使我想起那么一个人,他想去安慰一位丧子的父亲,却对孩子的父亲说:‘忍耐点,朋友,我们迟早都是要死的!’如果这位父亲因为这种唐突而愤怒的话,你是否会觉得奇怪?因为这是一件鲁莽的事情。即使是公理也有时候会成为鲁莽。……事实上,也有人只以脑袋来思考,或者是以其他任何可能有的专门器官来思考——当其他人以整个身体和整个灵魂,以血、以骨髓、以心、以腹、以生命来思考的时候,仅以脑袋来思考的人,必然会成为定义的贩卖商。”
乌纳穆诺还说到与梭伦有关的一个故事:
“一位腐儒看见梭伦为了一位死去的孩子而哭泣,就向他说:‘如果哭泣不能挽回什么,那么,你又何必如是哭泣呢?’这位圣者回答说:‘就是因为它不能挽回什么。’很显然的,哭泣是有用的,即使它只是减轻痛苦;然而,梭伦对于腐儒的答语是有着极深刻意义的。我确信我们可以解决许多事情,如果我们都能走到大街上并且毫不掩饰自己的悲苦——也许这只是个人的卑微的悲苦,然后,在哭泣悲叹中、在向上帝的悲号与祈求中,让每一个人都结合在一起。这样子,即使上帝听不到我们的哭喊,但是,它是愿意倾听我们的哭诉的。圣殿之所以尊贵庄严,就因为它是人们共同前往哭泣的地方。一首普遍为那些受命运折磨的人所唱的乞怜之声(指求上帝矜怜的祈祷或乐曲),它的意义(价值)并不亚于哲学。单是治愈病痛是不够的,我们必须学习为它哭泣。是的,我们必须学习哭泣!也许,那就是最高的智慧。为什么?问问梭伦吧。”(《生命的悲剧意识》上海文学杂志社,1986年10月第一版,内部参考资料。译者不详)
在乌氏看来,哭泣一种智慧,而不是知识。它是生命的悲剧意识的自然流露。有没有生命的悲剧意识,人生感觉是不一样的。乌氏说:“所有哲学与所有宗教的个人的与情感的起点,就是在于这一种生命的悲剧意识。”
哭泣,与死亡有关。孔子的哭泣也不例外。
孔子多次提到“天”,“帝”,“后帝”,也曾说过:“获罪于天,无所祷也。”“畏天命”等。颜渊死后,孔子呼天,说:“天丧予”。这里都是富有宗教情感的吁求。所谓宗教情感,是人意识到生命的悲剧和理性有限性的智慧,是人感到“天”“帝”的伟大和人的卑微的智慧。它与知识无关。传统有一个说法,叫“根性”或“缘分”,其实说的也是智慧。信仰的获得,就是关于智慧的,而不是关于知识的。孔子的哭泣,在“天”的对象下,表现为人的悲剧意识,这是习于知识训练的人难于理解的。所以孔门弟子们有人发为疑问:“子恸矣!”(老师哭得太悲痛了!)孔子的回答与梭伦不一样,但却有同样的悲剧意识:“有恸乎?非夫人之为恸而谁与?”( 我哭得过于悲痛吗?我不为他悲痛为谁悲痛呢?”)
儒学在后来的演绎中,越来越丧失哭泣的能力,越来越远离存在的悲剧体验,越来越傲慢,越来越试图僭越神的位置,是传统演化无可规避的宿命。这一趋向或者与道家思想和佛教思想的介入不无关系,话题过大,此处不做讨论。
感觉到“天”“帝”的存在,可以令人走向谦卑,而谦卑,是与悲剧智慧相关联的生存方式。
死亡,无可挽回。“生命本身就是缺憾,只是我们之中的某些人能够感悟到这份欠缺,而其他的人却不能够。或者,他们根本就是假装不知道这份不完美,如果是这样,那他们便是伪善者。”(同上)
面对生命的逝去,帝王官僚不会哭泣——哭泣时,已经由帝王官僚回归为人;
傲慢的人不会哭泣——哭泣时,已经于瞬间转为谦卑,而傲慢,轰然坍塌;
过于理性的人不会哭泣——哭泣时,理性已经消弭于感性之后;
习于纯粹知识的人不会哭泣——哭泣时,悲剧智慧已经登场,而知识已经退隐;
彻底的唯物主义者不会哭泣——哭泣时,教科书给定的观念已经风化无存,人之为人的真情开始迸发;
伪善者不会哭泣——哭泣时,他已经开始憎恶那一份伪善,心的价值开始被召还。
曾见有人以为:人死了,是辩证法的胜利。但辩证法的胜利与智慧无关,与人的悲剧无关。这是两套话语。
人的丰富性,很大程度流露在哭泣中。
哭泣,是一种向下沉潜的悲剧,是心的价值的朴素而又华丽的乐章,是一种存在的冒险(因为知道死亡而又不知道归宿的境遇矛盾)。
孔子因为这一场哭泣,表露了心的价值,由此可以窥见孔子趋近于天道的谦卑、感性的丰富,以及,对存在悲剧的生命感觉。也恰恰因为这一场哭泣,儒学,非宗教性的一面更表露无疑。孔子是一个富有种种情感包括宗教情感的人,而不是教主或神。孔子不是信仰的对象。孔学经典也不是信仰的经文。孔子因为这一场哭泣,将自己定格为一个感受丰富、智慧充盈的人,而不是可以接受馨香祷告的神。正因为二十五个世纪前的这一场形而上的哭泣,二十五个世纪之后,孔子依然赢得人们的尊敬和喜爱。现代人在眼花缭乱的知识的递嬗变化间,在官场和职场的机器感觉世界中,在背离上帝的傲慢之际,在感性开始僵硬,感受开始麻木,交往趋于冷漠的时刻,需要学习哭泣的智慧,学习谦卑,学习怎样获得悲剧意识,学习孔子的哭泣。
孔子的哭泣,因为卑微而不朽。
注释:
·乌纳穆诺
(1864-1933)西班牙哲学家。曾任萨拉曼迦大学校长,后因著文反对西班牙内战,被解除校长职务,并遭软禁。乌氏哲学直接面对生命情境,对矛盾苦痛的生命、生命的悲剧意识有特殊的关注。著有小说《迷雾》和哲学著作《生命的悲剧意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