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有文章觉天下

《书斋里的革命》,朱学勤著,云南人民出版社2006年7月版,28.00元。  

  
  1997年春,朱学勤先生在台湾大学附近的紫庐(茶园)看到一幅字,道是:岂有文章觉天下,忍将功业误苍生。彼时他感觉像被什么东西骤然击中,内心震动,一时无语,直到回沪后为台湾版《道德理想国的覆灭——从卢梭到罗伯斯庇尔》写序,方才说出了这番无语之语。原来,这十四个字让他想起了卢梭的“文章”与罗伯斯庇尔的“功业”,正是卢梭奋笔倡导在前、罗伯斯庇尔挥剑实践在后,法国大革命所孜孜以求的一个道德理想国在人间迅速崛起旋又覆灭,而在这一兴一亡之间有多少人头落地,有多少血流成河!由此他警觉道:“自有启蒙以来,多少哲人智士孜孜以求,所追求者确实就是这个‘天下文章、苍生功业’。不过,并没有多少人能翻一个面来想,为生活世界之平静发展自主延续,既须保持儒者淑世为怀之古典追求,又应存有一份现代人对‘文章功业’的负面警惕。”

  这番话固属朱学勤本人学理与生命的自我认知与感悟,但未尝不可视作我们这个时代的“醒世恒言”。事实上,朱学勤的很多文章都能给人以恍然大悟的警醒和悠然会心的快意,比如新近再版的《书斋里的革命》,虽然所收篇什均写于2000年以前,但仍让人有“读读复读读”的冲动。此亦无他,天(现实)未变道(学理)亦难变也。常读斯编,庶几不为现实所惑,不为主义所欺,念兹在兹的都是中国的真问题。从这个意义上说,朱学勤“自有文章觉天下”,却不会因此而误了苍生。

  所谓“书斋里的革命”,实为“书斋里的被动语态革命”的简化表述。进入1990年代以来,经历了街头挫败的知识分子们于沉默中开始反省,从1980年代而“五四”运动,由“五四”运动而戊戌维新,得出的结论是激进主义思潮必须为今天的失败负责。当然,这一结论并非大陆知识分子的原创,而是借自海外学者余英时作于1988年的著名演讲《中国近代历史上的激进与保守》。如此一来,知识分子们便集体陷入“与前世而皆然兮,又何怨乎今之人”(屈原)的酒后乾坤,转而醉心于“新儒家”和“新马”。于此,朱学勤当然有着“同情的理解”,但也看到了“文化决定论”的鬼影,而后者是必须予以批评的,因为这是一种精神病症。“(知识分子)每当在现实世界中遇挫,尤其是重大惨烈之挫,只能退守书房,要不了多久,反而会对这种被限定的处境产生一种自欺欺人的深度阐释:把自己只能在书桌上处理的符号夸大为现实世界的决定性因素,自己不仅不是被限定者,而且还是那个被限定者的决定者,是自己的书桌决定着外部世界的走向,而不是外部世界的限制迫使自己退进了书房。”“我称这种病症为‘书斋里的被动语态革命’,被动者颠覆主动者,只需在符号上改变语态,将被动语态转换为主动语态。”在朱学勤看来,“文化决定论”实际上是“经济决定论”的变种,对现实不但没有解释力——原因的原因的原因就不是原因,反而会形成遮蔽,从而让人们忽略了中国的真问题。

  中国的真问题是什么?朱学勤不同意所谓“中国已经卷进了全球化,资本主义在中国已经泛滥成灾,主要的抵制对象应该是外来的资本主义跨国公司入侵”,而认为“中国并没有进入后现代,也没有进入资本主义社会阶段,远远没有卷入全球化,阻碍中国社会进步的不是外来的资本主义、跨国公司,而是内在的陈旧体制与意识形态”,因此“只有在制度层面建设种种权力监督机制”,才能解决“中国病”。记得秦晖先生曾有一句名言:问题必须土产,主义不妨拿来,理论需要自创(大意)。朱学勤因此感慨道:知识界的舶来符号,在中国的客观现实的表层又“涂上了新一层西洋油彩,使得中国人在认识自己的国情时增加了一层困难:在阐释自己的国情时还必须绕道巴黎,经过一次后现代语意的换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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