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因为北岛有过这样的诗句,我们才有理由对北岛有更为挑剔的眼光:“从星星的弹孔里,流出血色的黎明”、“告诉你吧,世界,我不相信,纵使你的脚下有一千名挑战者,我愿意是一千零一名”。这些诗句,使得北岛有先知般的气质和强大的道义担当。他是一个时代的代言人,是那个时代高昂的头颅,他的诗句使得那个时代闪耀出英雄主义的光芒。年轻时,我是那么的热爱北岛: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套用北岛自己翻译的里尔克,我之阅读北岛,正是“认出风暴而激动如大海”。
前年吧,北岛回国,《读书》杂志在编后记里隐约提及,北岛的诗歌爱好者们却像节日般欢庆,就像我,南海出版公司的《北岛诗歌集》,都是买而读之以为快。然而北岛近年的诗作使我产生一个跟很多人一样的疑惑:那个曾经写出“以太阳的名义,黑暗公开的掠夺”这样直达本质的句子的诗人,到哪里去了?而今年的《失败之书》,让我无比悲哀的接受了一个事实:北岛,已经失魂落魄,《失败之书》,是这个偶像倒塌的标志。
其实,《失败之书》中很多篇什,之前都已零星见于国内一些期刊。的确,作为诗人的北岛,他在散文中表现了他对汉语一如既往的敏感。他的文字有一种节制之美,洗练干净,不事雕饰,简洁地达到事物本身,而幽深的情绪缓缓涌动在语言之河的底部。所以那些对北岛散文语言的批评是不合适的,可以说北岛对汉语的把握有一种基于直觉的敏锐,这无法不叫人敬佩,尤其是,在这些写作过程中,他远离这块大陆,汉语是他“唯一的行李”。
不过,正如有论者指出,作为作家,仅仅有语言之美是不够的。尤其对于北岛,我无法想象一个不再“我不相信”的诗人,会是怎么一个模样。
我能够从书中窥见北岛的痛苦,这种痛苦既来自形而下的现实生活的顾此失彼,也来自对文化之根的远离。北岛在多年的往来穿梭之中,一定感受到了失重的晕眩。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重量来自母语,来自文化之根。
可惜北岛没有那么强大,他显然已经被流浪的生活击到东倒西歪,我们不难发现他文字中若隐若现的顾影自怜。这种顾影自怜有时候甚至成为一种压倒一切的力量,成为了北岛的全部。当流亡他乡,对往事的回忆自然是一种对自身的温暖,《失败之书》第二辑显然带有这样的痕迹,这无可厚非。但一个一流的诗人,仅以写作温暖自身,他就能够满足于此吗?个体的磨难对于这一个体而言诚然可以大到无边无际,但是个体的磨难如果不能折射一个时代的悲剧,那么描述这些痛楚又算得了什么?事实上我们谁又不是处于痛楚之中呢?荷尔德林问过在一个贫乏的时代,诗人何为。我倒是以为,在这样一个特定的时代,诗人就应该是那个在苦难之中攥拳挺立,并且将一股清明的力量注入旁人心田的勇者。正如北岛曾在诗歌中说的,“在一个没有英雄的时代,我只想做一个人”。也就是说,他首先自己应该站立着,然后给人以站立的勇气。卡莱尔说:“伟人是自身有生命力的光源,我们能挨近他便是幸福和快乐。这光源灿烂夺目,照亮了黑暗的世界。他不是一支被点燃的蜡烛,而是上天恩赐我们的天然阳光。”可惜北岛不是,北岛的忧伤低回,使我不止一次的怀疑,从前那个“我不相信”的北岛,和这个《失败之书》的北岛,真的是同一个人吗?
有两个人可以拿来一比。一个是米沃什,一位同样远离家园和母语的诗人。事件和时间是他的诗歌要素,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他从来没有离开自己的故土。这位可以称得上伟大的诗人,他的作品里有那么多的悲悯和道义的力量,他以自己的创作和行动,介入波兰的历史进程。他无愧于诗人的称号。另一位是同样漂泊海外的思想者高尔泰,他以一本深刻反思又悲天悯人的《寻找家园》,告知我们他的在场。
我不知道这位被评论家认为“在思想者和批评家集体缺席的年代,他的英雄气概的诗句是我们惟一的慰藉”的诗人将往何处去。也许他会在以自己的诗歌语言构置的金字塔里度过一生。北岛自己说:“失败其实是一种宿命,是沉沦到底并自愿穿越黑暗的人。”我宁愿认为这是诗人看到的为我所不曾看到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