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年代留下的悲凉无法形容。
上个星期天上午,我听到那个年代的歌声。确切点说,是那个年代的台湾的歌,是罗大佑等人的歌。我禁不住眼泪直流。
我不会刻意地找歌来听,在这方面,我是一个真正的流浪汉,精神流浪汉,遇到什么听什么,没遇到就不听。我也很少看电视,但在无聊的时候,也不免把遥控板乱摁一气。上个星期天,9月3日,星期日,上午,十一点,我在无聊的中央电视3台停了下来。所谓“同一首歌”,那是真正的同一首歌,台湾原产。我甚至因此而感谢宿迁市,它以建市十周年的名义,又以央视“同一首歌”的名义,请来了港台“十大巨星”。我希望所有的地方,都以庆祝地方建制的名义,请港台,主要是台湾八十年代的音乐人来,让我们重温那个激情而忧伤的年代。在宿迁的那台晚会上,主持人请宿迁市的主要领导说话,该领导显然动情了,他是这么说的:罗大佑的歌,在我心中永远占有最高的位置。——须知他是共产党的厅级干部,他能这样说,可见那个年代的精神生活。
昨天晚上,已经是凌晨两点了,我等在西安的半岛洒店,摁到央视一频道,宿迁的“同一首歌”经过删削,再一次重播。我又听了一遍。
我真的佩服宿迁市的领导,连龙飘飘都请来了(我瞎猜,要请哪些人,是要该市领导圈定的)。设想如果邓丽君香魂不断,也要被请来吧。
当年,不仅有龙飘飘,还有凤飞飞呢。我上中学,最爱的事情之一,是听“敌台”。台湾的“敌台”,每次新闻的间隔,都是这几个人的“糜糜之间”——直到上大学的时候,报刊杂志和老师都还这么称它们。有一位老师做“音乐欣赏”讲座,讲道:邓丽君的歌,站着听想坐,坐着听想睡,睡着听不想起来!这是什么样的精神原子弹啊,能让人不听吗?其实,当人们表面上还在这么说的时候,已经是全社会都在听了,“白天听邓小平的,晚上听邓丽君的”了。那位音乐老师,想必也是听的,他被该精神原子弹深深地击中,才道出了上述的经典感受,然而,他站在台上还得反着讲。这样才符合那时的“八荣八耻”。
听“敌台”的美好,一直温暖着我的记忆。台湾的敌台新闻,每次导出的音乐,都是“我要为你歌唱,唱出你心中的希望……”接下来才是“亲爱的大陆朋友……”的开场白。这样的歌声,现在觉得这再正常不过,什么感觉都没有,但是,那时,是不可思议的。那时,我们在革命电台只能听到革命歌曲,革命新闻之间也有音乐,那都是激昂的革命进行曲。主持人以无比的革命正义,以高吭而嘹亮的战斗激情说道:“下面是……时间”,甚至于“什么节目板块”,报出他们自己的节目行话;如果是音乐,则是,“下面播送的是——”,那语气是,你若是不好好听着,你全家的日子都不好过——事实确实是这样,因为那里面就是波诡云谲,经常突然刹车或者三百六十度转弯的政治,性命悠关。——如果这么说了,你还是不理解那时我们听到台湾的“靡靡之音”的激动,我就没办法说了。反正这就是历史,这就是历史和政治的荒谬。世界上没有比政治更荒谬的东西了。总之,那时的年轻人,只要听了那些靡靡之音,即便是优秀共青团员,都可能被击倒,“倒下去不想起来”。也难怪那种意识形态的紧张。
多亏宿迁想得出,他们居然把这些靡靡之音的传人请来了。
他们还请了罗大佑。
后来,真正在大陆公开炸响的原子弹是稍后一点的罗大佑。我到这时已经疲倦和麻木了,我不大听他们,就是无可无不可,遇到就听,听了也好的样子,我的感觉是远没有大陆青年通常那么强烈。
罗大佑是一个天才青年。现在还看得出,他在台上那上不大协调的姿势,他的沙哑而悲凉的声音,都是天才的病态。他像鲁迅写《野草》一样写歌,只不过野草是不唱的,而罗大佑的“野草”是歌唱的。从八十年代到现在,这位老愤青有一百多首歌曲在流行。要在大陆,他应该死过五次了,不是困厄死,也是安乐死。他唱出了一代人的激动、希望、愤懑和悲伤。他的歌声里有台湾社会,或者中国社会二十多年来的密码。他的幸运是,没有跟着爱情来到大陆,那位在某一天早晨,听到美国跟大陆建交而写出《龙的传人》的大学生,现在不知道在哪里去了,而他还在继续。
那个年代的歌声里,标识出两岸青年的精神差异。“宿迁晚会”里费玉清唱了“梦驼铃”,那里有台湾的旁徨和梦想。“梦回秦关”又怎么样!那是个千载一遇的怪异时代。台湾在“解严”中,我们这边猛烈欢呼“第二次解放”。罗大佑唱“恋曲1980”,“愿世界更美好”的时候,我们这边在悲痛着“一无所有”,主流渠道在傻乎乎地在唱“再过二十年,我们来相会”。
我教书的时候,自觉地远离了歌声。但学校里,未来的小学教师们每天早晨都在唱这样歌。二十多年的岁月飞快地过去,现在想起来,那些歌声已经十分遥远。所有的歌声都失落了。罗大佑越来越老了,但他还在唱。
二十多年过去了。这两天的新闻告诉我们,唱“恋曲1980”的,今天可能正在操心他们的“总统”是否廉洁;唱“再过二十年,我们来相会”的,正在“八荣八耻”,如果他不是已经下岗,住在解困房里的话。
激动过的心灵在岁月中逐渐变凉,但青春的记忆并不裉色,当年的歌声在无尽的伤感中散发出一缕温暖。(2006年9月10日星期日上午,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