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心丽:大胡子医生

当年他是一位全科医生。我在一条义诊搜索条里发现这条信息,就像那天发现他有漂亮性感的大胡子一样今人惊喜和遐想。那天抬头看到他,以往光洁的下巴往上到鬓角,半个脸毛乎乎的一片,啊,原来如此!以后看到他,目光总会从他下巴溜过,或是偷偷的停顿一下。

带了一批旧书到南通重读,其中有一本《从普鲁斯特到萨特》,这是一本当年做文学青年时读了又读的书,再次阅读,毫不搭界地从文学想到他。上帝用父亲的病作路标,今年春天把我引入本不熟悉的医院、引见本不熟悉的医生们,体会本不能深切体会的亲情,把我引向回忆,引向人们忌讳的又习以为常的生死主题。冥冥之中的上帝,在我惶恐焦虑的时刻,从茫茫人海中把他引入我的视野,让我走到他的面前、请求他帮助我。三月里父亲手术后的一天,夕阳西下的时候,我来到他的办公室,站在他的面前和他谈话,有一瞬间觉得奇异的眩晕。之后,我的目光情不自禁地追随他,爱慕他。

去年这时候,写作长篇小说《归程漫漫》,小说中的第二主人公是一个医生,这个生于上海、长于上海、医学院毕业的医药商,原本有远大的志向和美好前程,却吃了官司,在一个劳改农场做了30年的医生,耗掉了全部的青春。前15年是一个服刑的犯人,后15年是一个留场的医生,他是全科医生,他的医疗室只有他和一个女护士。他的身世在周围的人看来像一团迷雾,是什么改变了他命运?是谁改变了他的生活?从开始的改变到最后的改变,他自己都拎不清。他的遭遇在一个15岁的少年和一个老年护士的断断续续的回忆中,这些回忆清晰而遥远,时间跨度约莫六十年。

大胡子医生的年轻时代也像一团迷雾,一片远方的云一样神秘。我总是想象:在西北、在煤矿医院,一个上海医科大学医学生是怎样在干燥、风沙、煤烟和寒冷的西北度过他的年轻岁月,他的手术刀和包谷面、土豆、高粱米之间的故事。从上海到西北,再从西北到上海,到美国,从美国回来……以及一路所遇那些异性目光……有一次午后在著名作家、翻译家杨苡先生那里喝咖啡,谈起医生,我说:过去没有发现医生是大众情人,作家和读者之间还隔着文字,医生却是直接的。杨先生会意一笑,说:我从小就觉得医生神秘、高尚,我有很多医生朋友……

在欧洲小说和欧洲戏剧中,医生是知识分子,他们的特殊身份像艺术家的特殊身份一样,一面进入贵族沙龙,一面联系社会底层的人们如流浪者和妓女,进入他们视线的是社会的全部,以及在死亡面前,各类人的本质。

有时我问自己:为什么在一个城市里,在距离不到1公里的地方,那么多年都不知道他的存在?直到昨天在书中读到这样的句子才有所悟:爱情的奇异的源泉是一种神秘感……幸福并不在现实中,而在我们的想象中……文学亦如此……普鲁斯特如是说。这些句子下面划着纤细的、淡淡的波浪线。我曾读过,在很年轻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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