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上海认识罗沙,先生姓罗,沙是日文“先生”的意思。也许这个发音不标准,但是,我却习惯叫他罗沙。罗沙于1983年留日,学的是教育法。他是中国第一个获得教育法学位的学生。1986年回国时,还吸引了一位美貌而痴情的日籍女子,她为了追随罗沙,在他回国之后,频频来信,最后只身来到中国寻找梦中的情人。
可惜,神女有心,镶王无梦。那段恋情究竟如何开始如何结束我不得而知。
罗沙给我的印象就是不断抽烟,一根接一根地抽,烟雾从来没离开过他那张尖瘦的脸。脸虽尖瘦,但是,却有一支笔挺的罗马鼻子。这罗马鼻在缭绕的烟雾中露出一副沉思者的忧郁。我曾经被这种男人的忧郁深深打动了。我和他读的都是同一门学科,所以,我们相见如故。交谈起来犹如师生般亲切。
在我认识罗沙的时候,他已经不在华师大任教了。
我们的相会总共不上三次。
我在上海为了翻译三本美国儿童小说,不得不躲到闵行的乡下西渡去住,西渡,很诗意的名字。西渡与闵行码头仅一江之隔,相互可以望见楼上的灯火,看到江畔的行人。从闵行码头过去西渡只需五毛钱的渡轮,我为了在黄昏时分能看到夕照下的黄浦江,很多次特意从江的这头晃到那头。来回数次如此,过完了心瘾,才依依不舍地回到我的童话王国里去。
那是初夏,我一天翻译五六千字,也就是每天除了吃饭喝茶,基本上都在电脑旁忙碌。我的生活就被这些童话故事取代了,我热爱故事里每一个小人物。不管是《绿野仙踪》里的胆小狮、稻草人还是《奥兹玛公主》里聪明的黄母鸡毕林娜;抑或是《奥兹仙境》的小男孩蒂普,那个没头没脑但是可爱的南瓜头。当我沉浸在这片纯净的天地里的时候,我听说,罗沙此时也在乡下居住。而且,距离我居住的地方西渡骑自行车只有十分钟的路程,他在一家日本公司里当翻译。我欣喜若狂。立即给他打电话,真渴望一叙旧日情谊。
西渡的初夏闷热,潮湿。我特意选择座落在农贸市场上面的房子。两室两厅,柚木地板,落地窗,有一个很大的阳台。每月的租金600元左右。我贪图房子上的装修不错,而且下面的农贸市场可以让我了解附近农民、商贩以及居民的众生相。几步之遥,有一个南京的水墨画家印俊和他川籍的同居女友,江畔最幽静的那片房子里,还有我认识的藏书两万册的老作家昕江敏。画家、诗人、作家混杂一起,这简直就是上海的另一个波希米亚。
西渡,吵杂,脏乱。但是,却充满了生活的气息。黄浦江的另一头,一片迷人的菜田。农妇带着斗笠在太阳下耕作。有的还把西瓜摆放在路边,每次散步归来,手上总会带点什么。尽管超级市场里的物品应有尽有。那片菜田不远处,就是罗沙工作和居住的地方――肖塘了。
太阳下山之后,天开始凉快起来。我就从六楼推着我的自行车,出发去见罗沙。他的房子也在一片菜田旁边。数月未见,我们的样子都变得很农民。我的肤色明显晒黑了,而他本来就有农民的皮肤,只是衣着不像先前讲究了。我也是,有时穿小印花短裙,素色衬衫,有时,穿上军绿色喇叭长裤,和宽大的黑色T恤。头上戴渔夫帽,脚下穿休闲鞋,不穿袜子。这般景象,谁见了都会感到亲切,因为,我们都融入了乡村生活,感觉人愈加简单了。
我们都没想到会在这个地方相聚。他一番惊喜之后,依然是不断地抽烟。
房子里放了很多小食物,香蕉、曲奇、面包或者别的零食。罗沙之所以看上去形体消瘦,原来他有胃病。真巧,我也有胃病。只是,不及他严重。所以,话说着说着,那些零食也就越来越少了。
“五年前,我就不看报了。三年前,我也不看书了。”罗沙半眯着眼,烟雾中喷出这样一句貌似大哲人说的话来。
“哦,为什么呢?”
“报纸看多了没啥意思,上面有油墨,听说那油墨就含有山埃,致癌物质。”
我在烟雾中努力寻找他那属于罗马男人的鼻子。
“不看了,都不看了。没啥好看的。我现在研究太阳能。”他说着,从抽屉里找出一些他作研究的纸张。我看不懂,我对什么能什么子都不感兴趣。
罗沙,曾经在华师大任教期间,独身竞选人大代表,不是现在中国被任命的那种人大代表,而是他像西方国家竞选议员一样,亲自到街上宣传政治纲领,去拉票。但是,罗沙因此丢了他的教育职业。回想当年,若非参政,如今的罗沙已经是教授了,哪怕持续单身,也过着平静的生活。
罗沙的文章出色,他除了日文优秀,英文也好得令我钦佩。我们还有幸合作翻译过数篇捷克总统哈维尔的作品。其实,中国人学习英文,不是为了谋生就是为了出国,而他,却为了研究学问。他对文史哲的热情,我并不意外,但是,他却说他现在研究太阳能。我深深佩服一个学者身上的科学精神。
我对他研究太阳能的事突然忍不住笑了起来,但很快就收敛了笑容。
“咱们曾经都热衷于教育事业,可是,中国这教育事业似乎距离我们的理想甚远。”我感慨地说道。我清楚,我说这番话是在为他理想的幻灭而伤怀。
“这样吧,我们合作开一家英文学校如何?上海现在很多人都对英文趋之若鹜,但凡希望获得优厚收入的人都渴望能讲几句英文。我们就开家成人夜校。”
我在大陆从来没就过业,这个问题来得有点唐突,所以,我惊愕了一阵儿,还是回答不上来。
“容我考虑考虑再作打算。我是很感兴趣,可是,我的生活比较动荡,说不定哪天就跑了呢。”
他听了之后,脸上很是高兴,因为,我没有拒绝。可是,对于我来说,就等于是拒绝了。毕竟,我的这些“容后考虑”的话已经包含了微小的可能性。
我们当晚在一起晚餐,之后各自东西。直到我收到美国邀请,即将离开中国之际,罗沙始终没听到一个关于办学的满意答复。也许,我的含蓄的拒绝,使他那死灰复燃的教育理想又再度遭受沉落。黄浦江,水面飘满了垃圾,而他是否会在渡轮经过西渡的时候,想起我来?想起年轻时候从黄浦江到日本岛国的情境?那个爱慕过他的日籍女孩是否会成为他最美好的回忆?这一切的一切我都不能随意猜测。但是,我为办学一事感到遗憾。
就因为我对罗沙满怀愧疚,他高挺的罗马鼻始终无法从烟雾中模糊,消失……
2006/10/10 SAND BEAC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