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长声:弃之如木屐

  说到木屐,日本也常提我们的谢灵运。这位一千五百多年前的南朝人物“常著木屐,上山则去其前齿,下山则去其后齿”,此法是否真可行,好像不曾有人用实践检验。白川静以研究汉字著名,他说谢公屐叫蜡屐,脚底的板与板下的齿用蜡连接。我漠然想,大概像卯与榫一般严丝合缝,涂蜡润滑,才容易把齿卸下或装上。至于日本的木屐,参观作坊,却是把一块木头从中曲折锯开,便初具一对形状,再精削细磨。底板凿三孔,系带作人字,据清末广东人黄遵宪的体验,“必两指间夹持用力乃能行”。这人字不能倒过来,所以上山下山都只有一个趿拉法。周作人“觉得比广东用皮条络住脚背的还要好,因为这似乎更着力可以走路”,于是他穿了和服木屐,拄根文明棍,很是自在。

  谢灵运时代鞋类已颇多,木屐“以木为之,施两齿”,是专门用来践踏泥泞的,恐怕不适于登山,此公玩风流罢了。从出土文物来看,木屐很早随稻作从中国江南传入日本,但晋人陈寿在《三国志》中记载,日本“皆徒跣”,就是说木屐传入是传入了,日常却未必就用它来走路。或许踏地作响,用以驱鬼,用以敬神,踏起歌来又可以代替鼓声,且歌且舞。平日里人们不是打赤脚,就是穿“草鞋”或者“草履”。社会进步,草履不断地改良创新,你看见女人穿和服袅娜如随风飘去,倘若是正装,她内八字拖沓的就应该是这玩艺儿。木屐的齿有高有低,高齿木屐的一大功用是平地出恭,类似于吾乡早年的茅房用方砖两块,左右垫脚。

  歌舞升平的江户时代也过了一半,已经是18世纪中叶,刨凿之类工具发达,这才出现了专门做木屐的作坊。于是,木屐在女人当中流行,二十年后男人也跟风。本来木屐和雨伞相配,对付有雨一街泥,后来却成为时尚,晴天也穿出来听响。还造出三个齿的,涂了黑漆,妓女之超女拖曳着游行。1901年,这一年警察开始练车,骑脚踏车巡街,当局颁布禁止跣足令,街头巷尾便响彻踢里踏拉声。也有了板与齿拼装而成的,例如晴日木屐。永井荷风写过随笔《晴日木屐》,他趿拉着这种木屐逛街,是东京天气全然没有信用的缘故。战败后物资匮乏,人们只有木屐可穿,1955年生产九千三百万双,创历史纪录。此后经济起飞,男女老少穿上了皮鞋。1964年举办奥运会,大街小巷都铺上柏油,木屐就成了长物,蔽与不蔽,统统被弃之,天下阒然。

  前几天观看日本铁道摄影展,一张老照片吸引了眼球,但兴趣并不在火车,而是铁道边站成一排看火车风驰的孩子,木屐不良于跑,被他们别在腰里或拎在手上,此景题为木屐的记忆似更妙。在学校里身上制服,脚下木屐呱哒呱哒,属于粗野形象,有伤风纪,现今只有大学拉拉队的队长还弄成这副模样。不过,有一个人物却令我佩服,他叫岛正博,上学穿木屐被老师申斥,回家动脑筋,在底板上嵌入橡胶垫静音,从此走上发明之路,1965年开发全自动手套编织机。商店里卖的毛衣,款式繁多,袖子不是后缝上的,而是像木屐一样整体成型,这种编织机也是他发明。

  二胡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成为中国的国粹,把木屐算作日本的国粹我们也应该无话可说,并且为弃之而惋惜。而今只有夏日里看烟火,女孩裹上轻薄的和服,光着白白的脚丫拖木屐,风情犹存,但她们偶一为之,娇呼脚趾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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