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希望能在网络中找到一种归属感,做惯了逍遥派的我有时也这么想。
看《动物世界》,平日横行霸道的螃蟹在褪壳的时候显得那么让人怜惜,为它能否安然度过这毫无防御能力的一刻我要捏一把汗。可是人又何尝不是如此?要长大、要成熟,就得一层一层地脱胎换骨,就得忍受那间歇性的痛楚和煎熬。
比螃蟹幸运,我们还有可能寻求到一个归属,不用在危险的成年礼仪式上一次次蜕壳。我们渴求一个充满人情味的空间,最好它是虚拟的、能够使我们灵活地掌握同其他人之间的距离;它又的确是存在的,在荧屏熄灭的那一刹那,让我感觉到置身于茫茫人海时淡淡的对家的眷恋。我不相信论坛的宿命是统统沦落为一个发泄剩余激情的渠道,哪怕它曾经八音齐奏,琴瑟和谐。因此我远离一桌桌光艳的大杂烩,那里貌合神离的人们迟早要散去,我希望论坛盈着浅浅的一碗酽茶,呷完以后可以慢慢地斟上。
想起了史努比,那只号称“人文主义”的狗现在在干什么?它的小主人和小朋友们应该长大了吧?糊涂塌客能展翅高飞了吗?朋友们都长大了,而史努比仍然戴着空军头盔坐在自己的小房子上表演,仍然在呼哧呼哧地满山坡跑步,把那一点点可爱的思想抛到天上,扔在路上。大概,它的心里早早地揣上了孩子不祥的预感?
它预感到了人的烦恼,当他(她)不得不走上自己的路。就像现在的我,不合时宜地背着读书的嗜好,一面留恋昔日的幻想,一面深为眼前的道路迷茫。我为我的思考寻求对话的依托,但是同龄人视我为故作高深,掸掸袖子敬而远之,长辈更看作少不更事,翻翻白眼一笑置之。我的身边,越来越难以见到冬天袅袅的炊烟、夏日翻飞的蒲扇,一扇铁栅栏门没能挡住外人的侧目,却取消了交流的可能。当社会借助私人权利的范围日益扩大而进步时,“以邻为壑”也就归于日常生活的方式之中。谁不是游荡在窥视与被窥视之间呢?成年后的焦躁来自现代性的神工鬼斧,酷似幼年背着书包出校门的我听到背后传来的一阵大笑时,心头掠过的紧张。
然而史努比永远长不大,它无忧无虑的生活每一刻都糅进了深深浅浅的惆怅。它是一只没有同类为伴的狗,所以用一台袖珍打字机,记录下心里被岁月堆积起来的孤独和幻想。它当然不会满足于在查理•;布朗在睡梦中念叨红头发小姑娘的时候,咬着空饭盆敲他房门的恶作剧,因为看到主人失望的眼神,它没有吃吃地偷笑而是若有所思:一个孩子的单相思,在它眼里也许是整个人类的孤独。
面对一只义务替人思考的狗,我不得不去探求一些概念——自由、理性、孤独、骄傲的内涵:人不可能完全诠释自己,但要为自己的存在找到充分依据——它关乎我在每一个岔路口的命运抉择,关乎踩下每一个足迹时,心中荡漾的幸福感。在永远长不大的小狗身上,长大了的我寻找到了安慰。坐下来,打开电脑,把史努比用“思想气球”包裹的文字用键盘输入到屏幕上,向远方一个个有趣的符号吐露心声。史努比一直在写信,写给表哥,写给小鸟,写给不知名的飞行员,交流就是这样超越幻想成为可能,露茜因此说出那句经典的话:“幸福是一只温暖的小狗”——想起这些,心里便是阳光一片。
史努比仍然是孤独而忧伤的,可它在一圈无邪的小朋友的簇拥之下,捧起一个只会用火柴棍语言说话的鹅黄色的小鸟,耽耽地幻想着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好像幸福地陶醉在遐思迩想、大化流形的精神生活之中。于是我可以说,所谓“归属”,应该是一种复合的“在场”,在共在的基础上提炼出自我的精华——这使得不英俊、不乖巧、不善解人意的史努比成为一只长不大的狗,一只“温暖”的、给别人和自己带来幸福的狗。于是我们描述史努比的时候,就会想起很多很多的定语来修饰“一只黑白狗”:爱幻想的、老聪明的、好恶作剧的、表情特酷的、大巧若拙的、懂得孤独的……
孤独的每一天,很多奇迹跳动在眼前:来自思辨的愉悦、来自情感的激荡、来自交流共鸣的回声……我把它们一个个叠在论坛上,听凭那些只属于童年的快慰穿越时间无声地增长,驱赶开一时的寂寞与哀伤,把任何归属交给时间去温柔地“悟”。屏前的对话拉近了我和网友的距离,书案前的阅读则拉近了我和作者的距离,当耳机里传来悠扬的乐曲,又有人在走近我的思想深处。最终,我能和“我”对话,不管“我”是哪一个“我”;我也能和“你”对话,因为“你”是另一个“我”——我和你,一起呷这碗酽茶,然后相互斟满对方的茶盅。“回归虚拟”不是孤独者的无奈之举,而是钢筋水泥丛林中的人协调自我和外界的努力的结晶。归属不再诉诸具体的感觉,它就像掀开的一页书香无所不在,到那时,幸福该是怎样的一种温暖!
漫长的读书岁月里,我第一次发现我是如此需要交流,需要这些隐没在有趣符号背后的心灵。和史努比的小朋友们一样,和所有人都一样,我们没有多少时间去爱、去微笑、去珍惜,或者,去寻找一只能够带给所有人温暖的小狗。
这样,我同网络牵一牵手,告诉它:我来了,我来寻找温暖,我是我的家园里心平气和的一员。
这样,新的一天又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