需要的是常识——说学胡兰成

世界上最不缺的是理论,最缺是常识。
  常识说:知人论世,小节可以宽容,因为我们都不过是芸芸众生中的一员;大节不可改移,否则世界上就不再有是非善恶。
  理论却不是这样说的。比如,民族英雄。一个抵御外辱以保卫本民族人民的人,自然是民族英雄。然而我们的教科书差点褫夺岳飞“民族英雄”的称号,因为天下一统,金族早就融入中华民族大家庭了,所以岳飞抗金只是“兄弟阋于墙”,算不得民族英雄。对这样的宏论,似乎只有闭口一途。搞不好还要引出抗金是在搞民族压迫,岳飞是汉族统治阶级的走狗,抗金不利于民族团结,抗金是历史的倒退,岳飞逆民族大融合潮流而动,是反动人物,金朝才代表了先进生产力的方向,云云。
  再比如,汉奸。常识说,一个出卖本民族利益的人,自然是汉奸。但是理论不是这样说的。理论说,汉奸也要看情况,在当时的情况下,当汉奸比不当汉奸好。对于这样的宏论,似乎也只有闭口一途。搞不好,还会引出“汉奸也是个人,他也有‘不得已’,为什么不能拿平常眼光来看汉奸?”“汉奸是一种政治品格,对政治不感兴趣的人来说,汉奸和非汉奸没有差别。” “汉奸只是‘汉’奸,是你们汉族的‘奸’,出了汉族,他就不是‘奸’”。甚或至于跳出来质问:“换作是你,你能保证自己在那样情况下不当汉奸?”……呜呼。
  常识说:多么奇怪的逻辑:苛责民族英雄,而对汉奸讲恕道。
  无论多少人为胡兰成的汉奸事业辩护,我只遵从常识告诉我的:他就是一个可耻的汉奸。
  
  常识说,才子也是人,是人,都该遵守人的道德底线。理论说,上帝死了,尼采也死了,所以我就是上帝。要才子遵守道德,那是愚氓对精英的暴政,是道德杀人。常识说,爱情需要忠诚。理论说,庸人才需要忠诚,才子自然有资格风流。才子的精神境界,你们懂什么!
  然而,无论多少人为胡兰成的儇薄辩护,我也只遵从常识告诉我的:什么才子风流,不过是文人无行。
  
  当然,人和文章可以分开来看。可是一个人的文章终究是他思想与感情的投射,人虽不一定如其文,文却一定如其人的。若胡兰成者,一言以蔽之:儇薄为人,儇薄为文。
  常识说,写文章和做人一样,至要紧的是诚恳。
  胡兰成自视甚高,而根砥甚薄,女人是他生活的霓裳,文字也不过是他思想的霓裳。兰花指,水袖,描金摺扇,鲜红指甲,半空飞个媚眼,妖妖嗲嗲的唱。人生如戏倒也无妨,文章如戏,实在不堪入目。
  
  语言为的是表情达意,而修辞是表情达意的手段,根与本不可颠倒。所以说话虽然不是写文章,写文章首先得好好说话。文言已经有数千年历史,凝练,庄重,优雅,自成规范。白话文草创无过百年,而且是在政治思潮的推动下仓促成形,还借助了不少外来语,本来就先天不足。然而这条路一走上去,就不能够倒退,因为它是乘载现代思想的有效工具,必须努力去完善它,直至能产生和文言一样经典的作品。五四名家的白话文,多少残留着文言的痕迹,及欧化的句法。那是草创时期的必然。而且,语言是有延续性的,白话本身也并不排斥文言。有时,把文言糅入白话使用,还能形成特殊的表达效果。然而要做到这一点,起码要先自由出入于文言与白话之间,而且分寸的把握要相当到位才可。如鲁迅先生,就是一个典范。“胡式”语言却被当成了一个惊天动地的大创造,好像往文章里塞点“亦”“然”,就风雅起来了,那其实不过是有话不肯好好说,找别扭。在他那个年代,用这样的语言,是对白话文的反动,和对文言文的糟蹋。在我们的年代,再来学“胡体”,说胡话,真是莫可知其何也。
  
  佛学是一种极高的智慧,这智慧首先是建立在慈悲的基础上的。佛之说法,是为了渡世人,而不是炫耀他说的法有多么精彩。相反的,如来常说,汝等比丘,知我说法,如筏喻者,法尚应舍,何况非法。法只是到彼岸的筏子,过了河,什么筏子都要放下,没有背在身上走的道理。禅之机锋,也是一种渡人的“方便”,而不是本质。佛祖拈花,迦叶微笑,传的是心印,不是那个拈花微笑的姿态。爱谈禅,也是古来才子之通病,当作趣谈听听就好,倘若真以为随他一起“悟”了,其实是入魔更深。
  一个儇薄自私的人,一个没有慈悲之心的人,来谈佛说禅,本来就是个天大笑话。如胡兰成者,不过是在“狎禅”。“禅是一枝花”,这题目已经代表了他对禅全部的理解。那枝花,也不过是他戏服上的一点装饰罢了。
  人们和传统隔膜得久了,就宁可从胡兰成这个不怎么样的贩子那里接受一点变形的、轻灵的、机巧的二手货,也不肯坚忍的去面对经典。
  
  常识说,全面看待一个人,决非绝大污点也能视为平常。一个大节有亏的人,却有那么多人急急为之辩解。常识说,小聪明从来是大智慧的大敌。一个全身上下披挂着无数小聪明的人,却有那么多人称之为智者;一个粗通中国文化皮毛的人,却有那么多人称之为大师;一个文言和白话都写得夹缠不清的人,却有那么多人刻意模仿他的文风……看起来,挺像一出荒诞派戏剧。
  为什么?
  忽然明白了,因为他“自我”。胡兰成绝对的“自我”。“我”是天地的中心,无论“我”做了什么,都是正确的,合理的,应该的,可以原谅的——不,不屑于他人原谅的。时代正崇尚“自我”,胡兰成自我。他狠,他绝,他坏,他不在乎,他的字典里没有廉耻,卖国求荣在他那里也能演绎成“战难和亦不易”的感时伤世,凉薄不仁在他那里也能演绎成“我与女人,与其是爱,毋宁说是知”的天真烂漫。
  他自我到使不敢这么自我的人羡慕。
  
  胡兰成两件事情都没有做好:一是做人,一是说话。不知道学胡兰成者,到底想学他什么?
  举世滔滔的是理论,而竟无多人肯老老实实地听常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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