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 钟:树干

有一段时间,树干和我最要好。

树干的家里很穷,他穿的衣服,有些是用麻袋片缝制的。有一次在课堂上,突然有许多同学都在窃笑,目光集中在树干的身上。开始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见树干的脸红到脖子,大概他意识到大家是在嘲笑他,但却仍强作镇定,脸朝前看着老师讲课。 课堂上的窃笑转为嘻笑,我这才发现树干的衣领处爬出一只臭虫。班里一个最调皮的学生压低声音唤道:“树干,你的衣服上有一只臭虫。”全班哄堂大笑。

我的心情十分矛盾。这的确好笑,但树干是我的好朋友,如果我也加入到讥笑他的行列里,我觉得自己很不够哥们。但我忍不住还是笑了,幸亏我坐在树干的后面,与他的座位隔了好几排,他不会看见我也在笑。

据说,树干的爸爸是国民党的师长。国民党对中共苏区第三次围剿的时候,树干爸爸所在的部队被打散了,树干的爸爸不敢回去覆命,最后流落到了69弄。49年后,树干的爸爸因为历史上的问题,被定为历史反革命,没有公职,靠以捡垃圾维持全家的生活。

树干放学后,就背着箩筐去他爸爸那里,帮他爸爸把捡好的垃圾背回来。因为树干是家里唯一的男孩,她妈妈是小姐出身,什么也不会干,家里脏得一塌糊涂,走进他家,就是一股难闻的异味,他妈整天就坐在床上,手里捧着一本书在读;他还有两个姐姐,大姐在江西插队,二姐在上学,帮着爸爸捡垃圾这样的重活自然就由他来承担了。

他的家没有门,用麻袋片和破布缝成的厚厚的门帘就是门。所谓的家,其实是三户人家的墙壁形成的一个夹弄,夹弄的顶上架了一个棚顶,就是他的家。光线从棚顶四周的边缘漏进来,所以他的家在白天还不需点灯。但是逢到下雨,对他家而言,不啻是一个小小的灾难。

棚子四周打进来的雨已不必再去顾及,从棚顶上漏进来的水,需要七、八个破罐子去接它,才不至于让水滴得到处都是。

当然,下雨天,他家就不得不点上煤油灯,否则,里面就一片昏暗,他妈妈就没法看书了。

他妈妈好象从来不出门,虽然破衣烂衫,却依然遮不去她富家小姐的本色,脸上的皮肤光洁,说话慢声细语。除去看书,家里的针线活也许是由他妈妈来承担了,但是看树干穿在身上的衣服可知,他妈妈的针线活甚至谈不上凑合,简直是极糟糕。

每天要到天快黑的时候,树干和他爸爸才回家,也许这一天的收获中就有几本破书。晚饭后的时间,他爸爸和他妈妈一样,歪倚在床上,就着昏暗的煤油灯看书。

那情景真是奇特,臭味扑鼻,但久而不闻其臭,在这个小小的空间里,一张用砖头搭成的破床,一张缺了一条腿的破桌子,桌子下面,塞着一些不知什么破烂才使这张桌子维持了平衡,除此之外,就是那些垃圾──他爸爸和树干每天工作的成绩,有些还码放得非常整齐,上面可以放置一些锅碗之类的生活品。

昏昏的灯光一跳一跳,你无需辨认这个“房间”里有些什么东西,其实你很清楚,这就是一个堆放垃圾的地方,但却有两个老人,在臭气和垃圾的拥围下,在书本中寻乐。树干第一次借给我看的书是《天方夜谭》(今译《一千零一夜》)。

他的神情很诡秘,对我说,“这是一本禁书”,要我小心,不要让别人看见。

这本书,从其尚存的封面上还能辨认书名外,书尾已被撕去好多页,竖排本,繁体字印刷,这对一个还在念小学三年级的我来说,读起来自然很吃力。

我不甚了了地把它读完,为了卖弄,我把它拿给我三舅去看。三舅比我大六岁,那时在读初中。几天后,三舅把书还我,说:“赶紧去还给人家。这是一本黄色书,要是让别人知道,你会被抓起来的。”我不懂什么书才叫黄色书,三舅这么说,当然是在吓唬我,但我却对自己曾读过“黄色书”而暗暗得意。

以后的一段日子里,我几乎天天去树干家。

放学后,树干背着箩筐去他爸爸的垃圾收集点,我就待在树干的家里玩,翻找那些破烂的旧书看。如果我把书带回家去,我就得帮树干打一瓶醋。这是树干的条件,他有一只二两重的小酒瓶,他借一本书给我,我就得花上两分钱,在他的瓶子里装满醋,树干收工回来,就着醋瓶,名曰“喝酒”,有时我忍不住,拿过瓶子,也喝上两口,吃一口臭咸菜。那时我每月可以问妈妈要到一角二角零花钱,大都花在给树干买醋上了。

从树干那里读到的所谓“黄书”,也就是《青春之歌》、《林海雪原》、《野火春风斗古城》之类,在那个年代,这些书都是毒草。那时候,树干还和我有一个约定,就是每天都要互相给对方讲一个故事,为了这,我不得不每天使劲地读小说,可以有故事讲。

我外公的烟瘾很大。每天入夜吃过晚饭以后,我家里总是很热闹,因为外公就和我家住在一条弄堂里,所以每天吃过晚饭以后,我外公和舅舅们总是会来我家,热热闹闹地聊天。有时也有邻居上我们家来,一起海阔天空。我外公不但吸纸烟,有时如果从什么地方弄到烟叶,就拿出他的大烟枪抽水烟。

有一天,我在给外公递烟的时候,趁他不注意时悄悄地抽了一支藏起来。第二天,吃过晚饭后,我就去找树干。树干从家里探出头来,问我什么事,我神气地说:“我这里有烟,我们到黑弄堂去吧。”

黑弄堂就在我们学校边上,这条弄堂又长又窄,弄堂的一边就是学校的操场,一到晚上,里面漆黑一团,胆小的同学都不敢进去。我们这些胆大的同学三五成群,一到晚上,就钻到黑弄堂里哄闹,班上某个恶作剧的演出,往往前一天黑弄堂里的闹腾就是前奏。

树干一听说我有烟,赶紧三下二下把洗了一半的碗草草洗完,就和我一起出来了。到了黑弄堂,我拿出那支烟,一掐两半,把半支递个树干。树干接过那半支烟,很不屑地说:“就一支?还要一人一半呀?”树干的语气,使我感到特别难为情,觉得自己太不见世面了。

有一次,我去修钢笔,叫树干陪我一起去。修完钢笔后离开修笔摊,走在路上的时候,树干从口袋里摸出一盒整烟,烟套在一个硬塑料盒里,那时候谁要是有一个硬塑料烟盒是很牛逼的。树干说:“你不要回头看。我是从刚才站在边上那个老头的口袋里摸来的。”

我不敢回头看。晚上,我们又去黑弄堂了。我抽着树干给我的烟,心里有些害怕。弄堂里都知道树干在学坏,树干在外面偷皮夹子,还被抓住过几次。我父母怕我和树干一起学坏,便不许我和树干玩。我母亲关照我妹妹,说:“要是看见你哥哥又和树干在一起玩,回来告诉我。”我被人监视了,和树干玩的时候就不得不隐蔽一些,但时间长了,我们渐渐也就疏远了。树干也知道我父母对他的态度,所以他从不上我家来找我。

我从树干那里学会了用扑克牌“通关”,以前树干每天上学前,总要在家里“通关”,看看一天的运气如何。树干并不把在外面干的事告诉我,他想预测一天的运气,是否与此有关呢?我不得而知。有时我在上学前也洗牌“通关”,但那只是一种顽皮心,至于运气不运气,我倒没在乎。

后来,树干终于被抓走了,判了三年劳教。这是在我们小学快毕业的时候。进了中学,我们被分在不同的学校,我们的交往也就基本中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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