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造就小说家

 

小说家写小说,人们读了小说,时常会想知道,小说家是怎么把小说写出来的。见了鸡蛋,不仅想了解母鸡,还想知道蛋是如何下的。有的小说家,如米兰。昆德拉,并不吝于自揭底牌,甚至是喋喋不休地解说小说的艺术与技巧。有的小说家,如海明威,则不喜欢任何解说,不觉得有需要谈论写作,抛出一个“冰山理论”已是他最大的慷慨。

大江健三郎自然属于前一类小说家。当他写《如何造就小说家如我》,却不只是分享写作的经验,而更像是透过检视他的写作路,进一步检视他的人生经历,展示出两者如何紧密结合在一起。

生命里的磨难与历练提供创作的养分,而同时写作与阅读又把他从现实的诸多桎梏中释放出来,就像他年轻时写的一首诗里呈现的意象:“晶莹的雨滴/映射出了风景/雨滴当中/有另一个世界。”

另一个世界,便是大江健三郎用文字构筑的世界,但这世界所映照或倒影的风景,却是他个人生命的投射。

读者已经知道大江先生与长子光的故事,也慢慢知道这个脑残疾儿子的存在,如何影响着大江一家的生活。与长子相处的时光、共同勇敢面对各式各样的挑战,这些无时无刻不渗入大江先生的创作与思考。《如何造就小说家如我》提到,爱读法文和英文原著的大江健三郎,喜欢有系统地精读一些作家,每隔三年转换一次专研的对象。比如他读诗人布莱克(William Blake),“在阅读与思考布莱克的过程中,经常出现亮光照亮我和儿子的生活。……布莱克已经融入了我每天的生活,我好多次觉察到我追寻着儿子的身影,迷失在布莱克的预言诗中。”

是文学让他得到救赎,而他只能以一部又一部作品来献祭。他那身体残疾但心灵纯洁的长子,就像他的守护天使,带引他走过一个又一个现实与虚构交缠的创作幽谷。

“为了确信自己曾出生、长大、衰老、死去,为了确信这个世界并不是一个整体上不曾有过生命的东西。……我之所以写小说,正是因为我对此的希求,今后还要写小说,也只会是这个原因。”大江写作是为了印证生命的轨迹,这个清晰的图像,他早已从儿子身上看到了——他儿子后来成了著名作曲家,无疑是某种“神迹”,赋予他的书写更大的力量。

这时候,我也翻着由美国文学杂志The Paris Review出版的《The Paris Review Interviews Vol. 1》,收录了该刊最受注目的作家访谈栏目部分内容,受访作家包括海明威、卡波地、索尔。贝娄、博尔赫斯等等。英国作家拉什迪说他向来追读这个访谈栏目,因它回答了文学里的“怎样”(how),而不是“为什么”(why)。许多受访作家都乐意谈论他们的写作,举出例子解释他们是如何办到的,为创作的成因与过程提供了翔实的背景解说。可以想象,更年轻的小说家会把这本书当作写作技巧训练或者小说风格实践课程。

我赶紧翻到海明威的访谈,一如所料,对于一些他认为不相干的问题,他的反应很直接;对于更复杂的理论实践,他更不打算详细说明。海明威的态度令人觉得,写作是不该被谈论的。或者说,不该被过度谈论。小说家如果花很多时间解释小说怎样写,那是说,他们还没把小说写好。

但他说了冰山理论:只是写浮上水面的八分之一,底下不用描写。小说家把所知的删去,只会令冰山更稳固,读者会自行理解。对海明威来说,小说的艺术,是意在言外。

读着读着,以为读的是小说的“怎样”(how),其实更多时是看见小说的本源:写作者孜孜不倦实践,追寻理想,到最后,成全了一门艺术。这些书写,见证着他们的人生,提炼出生活的智慧。因此,不管是写的还是读的,只有愈加谦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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