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其实有着国内一流的散文作者,比如林贤治,比如筱敏。或许是因为散文本身的寂寞,也或许是他们远离各种喧闹的“坛”,把自己放在一个寂寞的位置,说起“广东作家”这个话题的时候,很少有人会提及他们。
所以虽然在这个城市做文化记者三年,但我还是第一次见到筱敏:瘦削,端秀,温和,沉默,甚至微微有些羞涩。回答问题时,常常要略加沉吟,说话慢而平稳。已经50多岁的筱敏过着一种非常安静、沉湎内心的生活,跟这个喧闹的南方城市似乎有些格格不入。
形容自己时,筱敏说得最多的就是“慢”字。做事慢、读书慢,写东西慢,这种和广州节奏、中国节奏脱节太多的速度,让她无法忘记别人快速忘记了的东西,她会为某种解不开的内心疑惑思考上十年甚至更长时间。
“我整个人都比别人慢好多拍”
南方都市报:你现在是专职在家写作?这样的状态持续多久了?
筱敏:是啊,我是广东省作协的专职作家,1983年进作协算起,已经是20多年了,中间曾去进修,编报,时间都不长。对我来说,有条件给我时间,让我慢慢看书写作,这很幸运。
南方都市报:在那之前你在做什么?
筱敏:我那时是工人,三班倒,上夜班,很累的。其实说起来当时我进作协最直接的原因就是不想上夜班,就有一个想法:只要不上夜班,哪里能收留我都愿意去。然后我业余写的东西作协觉得还可以,就当作一个“苗子”收进去了。
南方都市报:你是广州土生土长的作者,这个地方对你的写作有什么影响吗?比如它的商业氛围?
筱敏:影响好像不大。我觉得我到哪里都是一样的,外界对我的影响不大,换个地方也就是换个地方坐着。我可能反应比较慢,所以即时的、当下的东西我也没法写。比如我刚写的一个长篇,讲“文革”的,我要隔那么久才能回头看,发现什么。我整个人都慢,不仅半拍,好多拍的。这两年我散文写得比较少。我很羡慕那些精力充沛的人。我做事情都很慢,看书也慢,写东西就更慢。
“你不关心政治,但它随时可以来管你”
南方都市报:作为一个女作家,你好像一点也不喜欢风花雪月的东西,或者时髦的话题。你关注的都是那些人类共通的大命题,关注政治、社会和历史。这种写作的倾向是怎样形成的?
筱敏:不同的人敏感区域不一样,我可能对这些东西尤其敏感一些。比如政治,它不存在你关心它还是不关心它的问题。你不关心政治,但它随时可以来管你。因为它不是一个很抽象的你可以远离的东西,它就渗透在你生活周围,决定了你一切的生存环境,就像大气压力一样。所以你不能不关注它,不去理它。但是对于那些时尚流行的东西,我觉得我可以不去理它,我也顾不上。这方面我比较迟钝。
南方都市报:和以前的散文集相比,你觉得《捕蝶者》有没有发生变化?如果发生了变化,是什么东西影响了你的这种写作变化?
筱敏:其实这个变化也就是我的写作倾向形成的过程。这几本集子可以看出一部跟一部的不同。最早的《喑哑群山》是1992年出版的,按说那时我也不年轻了,但现在看来那里面近一半的东西都没法看,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就感觉还没找到自己。《理想的荒凉》、《女神之名》等是一个寻找的过程,到《阳光碎片》(编者注:该书由东方出版中心2000年9月出版)、《成年礼》(编者注:该书由太白文艺出版社2001年1月出版)之后才比较满意。应该说我在九十年代初有一个比较大的转折,开始对整个背景产生绝望,开始思考我们到底处在一个什么样的境地,我们的生活到底是什么样的一种生活。我找很多书来看,思考这些问题,有感受就形成文字。
南方都市报:你觉得比较成熟是从哪一本集子开始?
筱敏:《阳光碎片》吧,在这部里我就比较自觉地形成了一个相对集中的主题。写它的时候我正在为写后来的长篇做准备,所以都是围绕对“文革”的思考而写下来的。里面写到俄罗斯啊、纳粹德国啊、法国大革命啊,等等。《成年礼》是我十年散文的一个自选集,选的都是自己比较满意的文章,算是一个能代表自己的集子吧。
“我想现代社会应该是以个人为本位的”
南方都市报:最新的集子《捕蝶者》呢?
筱敏:这就是把《成年礼》之后写的东西收成的一个集子,当时我自己还觉得里面的篇目好像有些杂。书出来以后第一个读者是我儿子,他看完了说,你从头到尾就说了一个主题,就是个人和国家,个人和组织、和群体的关系。后来仔细一想,他这个总结是对的。虽然我自己好像没有特别有意识地围绕什么东西去写,但其实我还是有一个集中的主题,这些文章也说明了我这一段时间里一直在关注的问题。它总在我心里边,它挥之不去。无论你写什么,最终好像都会回到这里来。个人自由,个人权利,对我来说是很重要的。
南方都市报:比如里面的《捕蝶者》这一篇。“无论它是什么精灵,你已建立了伟业,它已失去了生命”,看上去,你似乎想表达一些什么,又似乎想隐去一些什么。可不可以谈一谈你自己真实的想法。
筱敏:就是生命吧,生命和自由的问题。比如说这个蝶,它是个体的生命,对它来说生命是独一无二的,只有一次。但你也可以从捕蝶者的角度来看,他是更强大的,有权力的,他可能会以他的理想来决定别的生命,来处置别的弱小的生命。他可能觉得他热爱蝶啊,这是爱的最好形式,把你制成一个标本可以扬名世界,可以保存下来而不是瞬间消失。但实际上对这个蝶来说它完全失去了,失去自由,失去生命,最后是不是扬名世界跟这个蝶有什么关系呢?从蝶的角度看,这个操控权力的人是残杀生命,是在作恶,但从这个人的角度他是在建功立业,他有他的逻辑。
南方都市报:个人和群体的关系似乎是你最关注的问题?
筱敏:这是近十年来一直缠绕我的问题。个人、个体在我们生活的世界里一直是不好的词,它含糊不清,被无视,被贱视,而国家、集体、组织才是至高的,理所应当凌驾在个人之上,忽略个人,剥夺个人,牺牲个人。我们这么活得久了,也就麻木了。我想现代社会应该是以个人为本位的,自由、权利等等都应该建立在个体的基础上,如果没有个人切身的感受,所有宏大的概念都没有意义。也许你说我有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人都怎么怎么样,但是你放在那百分之零点一的单个的人身上,对于他来说就是百分之一百。
南方都市报:这与你的人生经历有关吗?
筱敏:那肯定的,像我们整个这一代人,有些东西是刻骨铭心的。有些可能习惯了,麻木了。当你去深想的时候,会发现怎么是这样,很荒谬,很残酷。
“可能在女作家当中我算是比较理性的”
南方都市报:反过来,从一个女人的角度出发,你去思考历史和政治应该也和男作家不太一样?你自己有没有感受到这种差异?
筱敏:我想还是有的。当然首先要说的还是个体和个体的差别,个体的差别大于性别、民族、阶级等等等等的任何差别。但笼统地从男女这个角度说呢,可能讲起政治时,男性会更多地想具体的运作啊,制度的设置啊。但我更关心的是人本身在这个制度下面他是怎么样的。我觉得女性本身对于个体的东西会有更深刻的了解。比如女人要生养孩子,这个孩子怎样一点一滴成长起来,一个个体生命是怎样的不可替代,作为母亲很容易就能体会到。不像政治家、男人,他们更多地会想一些数字:百分之多少、十三亿人。在我看来,数字不重要,最重要的是每一个人。即使我在里面只是百分之零点一,对于我来说也是百分之百。
南方都市报:你的文章文字轻盈优美,内质却很坚硬。怎么看这种结合?
筱敏:这可能也是我的一种追求吧。我不希望自己的东西写出来只是说明了一个问题,我有自己的美学追求,我甚至是有点唯美主义的。无论是文字上,还是它的艺术氛围上,我都希望它是文学,而不仅仅是一个论文或者说明文。个人独特的表达是很重要的,关键是找到最适合的一个表达方式。我很在乎这一点。
南方都市报:你觉得自己是一个感性的还是理性的人?
筱敏:可能在女作家当中我算是比较理性的,但我想实质还是感性的吧。纯粹的理论我也不行,它必须进入我的个人感受才是真切的。我的理性思考需要借助感性的东西,最后才会有表达的冲动,形成我要表达的东西。
“散文应该是最适合我的文体”
南方都市报:你在广州慢慢地写了这么多年,有没有想过要写成什么,在文坛有个什么位置这样的雄心?
筱敏:我没有什么幻想,尽力而为就是了。如果说我有什么雄心,就是希望能完成自己,不留遗憾,希望自己每一篇都写得好,都往前走一点,东西能站得住,经得起时间。过几年再来看时发现,哎,还不错。这就是我最实在的追求。
南方都市报:林贤治在序言的开头写道,自由的氛围和独立的个人才能产生好的散文。对这一点你的看法是怎样的?
筱敏:我觉得他说得很对啊。散文这种文体就要求作家要有一种自由的精神,内心有自由感才能写得好。外部条件可以扼制你,但你是奋力争取自由的。散文完全是从作家个人的感觉出发,作家直接在那里说话。不像写小说,还可以写别人,作家隐在后面。散文应该是以个人的真实感受出发,如果作家没有自由精神,没有个人独立的追求,他跟群体没有区别,也没有什么个人的东西可说了。
南方都市报:你一直写散文,也是因为这种自由吗?
筱敏:散文应该是最适合我的文体。我需要的就是一个最能表达我心里东西的形式,一种最自如的表达方式,散文的概念很宽,形式比较自由。那种能够自说自话,也就是独语的形式,没有很多规则约束的形式更适合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