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是个沉默派大师”

 

1921年晚春的一个夜晚,巴别尔在敖德萨中喷泉区的一个房子里写作关于敖德萨的小说。此时距《骑兵军》描写的苏波战争惨败已一年,国家经济崩溃,这座曾经商贾云集、财货堆积如山的豪华都市历经战乱后已成废墟。在涛声与风声中写作的巴别尔回忆并构思着敖德萨的故事——与其说是构思不如说他经历着词的酷刑:很多篇章都经过了十次以上的改写。这部不可多得的杰作完成后,为保护自己,巴别尔再也没有著作问世,读者问这位文学大师为什么沉默,他总是报以嘲讽似的回答:“我就是个沉默派大师。”

敖德萨挽歌

《敖德萨故事》讲述了作者的童年以及敖德萨黑帮的故事。书前有一篇名叫《敖德萨》的散文,是巴别尔22岁的作品。他饱含深情讴歌犹太商城:人欲横流、人们生活在轻松与光明之中,从光明他谈到了高尔基和莫泊桑,他预言文学弥赛亚即将诞生于这个城市。这个预言是正确的:这个“文学弥赛亚”如果真的存在过的话,那自然非巴别尔莫属。

《敖德萨故事》以浓郁的色彩和强烈的现场感书写了一个出生于贫困、人口众多、吵闹的家庭里的少年在作业、课外音乐课和苦恼的初恋中长大的故事,少年胸中始终燃烧着犹太人的信念:苦学然后像大卫王那样去战斗并赢得成功——他渴望以后能成为一个伟大的故事家。少年十四岁时一度在黑帮里混过一段时间(《德·葛拉索》)。这些故事虚虚实实,普通读者难以分辨真假。就家境来讲,巴别尔的家庭其实是相当富裕的。黑帮故事讲的是别尼亚·克里克古怪而奇特的发迹史(《此人是怎样在敖德萨起家的》),他的帮规,他残酷无情的手段和绝不滥杀无辜的规矩(《带引号的公正》)。这些松散的小说从不同的侧面拼合了好几个主题:屠犹、犹太人的生活方式和信念、黑帮/地下政府、小说/歌剧等。

巴别尔的小说吸引人但同样令人困惑。人们阅读《骑兵军》时,往往会迷惑于作者模棱两可的道德感:他一方面描写了军队的暴行,另一方面却对军队的胜利充满渴望。而在《敖德萨故事》里,读者会困惑于作者的美学意图:在《我的第一笔稿费》里,巴别尔宣称“编得好的故事不必谋求同现实生活相像,倒是生活应当竭尽全力谋求与现实生活相像。”这明显类似于王尔德强调艺术技巧轻视生活的“为艺术而艺术”的观念。但在小说的另一个地方,他又对自己对现实生活的透彻了解深感满意:“那天夜里,我洞悉了诸位永远无缘洞悉的秘密。”

读者还会惊骇于他独特的道德观。《我的第一笔稿费》仔仔细细讲了妓女的秘密,《日薄西山》讲的是弑父,《弗洛伊姆·格拉奇》讲的是黑帮老大被红军处决时死得如何悲壮,而《养老院的末日》隐喻着敖德萨的末日与基层政权的残暴。《线与色》以赞赏的语调回忆临时政府总理、布尔什维克的政治敌人克伦斯基。而那篇大逆不道的《耶稣作的孽》明显是在向东正教挑衅。

笔者在读《敖德萨故事》时,体验到一种与读其他书籍大相径庭的心情:希望自己读得慢,希望记忆力在阅读时不发挥多大作用,甚至在读完本书后有些嫉妒那些没有读过该书的人:因为在有生之年,他们还有一次机会去享受初次阅读该书的乐趣。读完《敖德萨故事》之后,我产生了更明确的疑问:那就是博尔赫斯所写的街头好汉的小说很可能就来源于巴别尔的《敖德萨故事》。而《教父》等一系列当代电影的灵感就来源于巴别尔或巴别尔的模仿者,世界文化史上不绝如缕的以“黑帮”为内容的艺术品种都因为这一形式上的革新而挽救了这一题材的生命力,巴别尔的敖德萨故事至今看来仍然无人可比。巴别尔在敖德萨的废墟中写作的这些故事其实是一首又一首的挽歌,纪念的不仅是犹太人的财富、犹太人的功绩,而是他认为弥足珍贵的犹太人对世界的看法以及他们的生活态度。在那里,流浪了几千年的犹太人终于实现了梦想:财货堆积如山,物欲横流,人们生活在轻松与光明之中。

我们的阅读才刚刚开始

对巴别尔小说的艺术特征的解读可以从多个角度入手。以色列的伊弗莱姆·西哈尔(Efraim Sicher)教授从犹太教和敖德萨历史的角度来辨析巴别尔小说中普通读者难以理解的部分。巴别尔忠实于自己的犹太人身份(在《童年·与祖母相处的日子》一篇中,他写道,单凭辣根带馅冷鱼这道菜,就值得皈依犹太教。),他的世界观和《旧约》是一脉相承的。敖德萨的奇特历史,犹太人对敖德萨的特殊贡献,数次屠犹与敖德萨的毁灭过程,西哈尔教授都了如指掌。从普希金流放到敖德萨开始,敖德萨这个城市的文学生命也开始了,在众多敖德萨文学家中,巴别尔汲取了这个城市的性格及文学传统脱颖而出。英语版《巴别尔日记》编译者、新泽西州立大学副教授卡罗尔·埃文斯(Carol Avins)对巴别尔的小说进行过互文性研究,通过对《我的第一只鹅》初次发表的苏联文学杂志上其他作者作品的研读,辨析出巴别尔作品中不同于主流意识形态的个人声音;对其小说中提到的某期《真理报》的仔细对比,她发现巴别尔对列宁在《真理报》上的发言进行了歪曲:列宁在发言中提到了要将共产主义普及到欧洲更多国家,巴别尔却说列宁的发言是“贫乏遍及各个方面……”这从一个无人注意的角度切入到了巴别尔的内心。多重声音使巴别尔的小说包容了战争与和平,屠杀与宽容,从而使小说主题显得既丰富又隐晦。

《敖德萨故事》为巴别尔著作的中文版出版画了一个句号,而我们的阅读其实才刚刚开始。中国研究者也有自己的优势:他们都了解苏联文学。尤其对《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这部不为西方所知的小说极为熟悉。这部小说的作者和巴别尔都曾在第一骑兵军中服役,都在退役后写下了关于骑兵军的小说。通过对比和细察,也许我们会对两个作家、两部小说以及那段历史有更多的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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