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月8日揭幕的柏林电影节,对二战的理解成为一个鲜艳的主题。电影节主席克斯里克说,个人被孤立在一个全球化的当代,开始对英雄主义充满了新的诠释和企盼。这话是指着伊斯特伍德的电影《硫磺岛的来信》说的。这位老牛仔去年套拍了两部关于硫磺岛战役的电影,另一部是《父辈的旗帜》。这是电影史上一种罕见的阵仗,分别描写美军和日军在一场人类有史以来最残酷的登陆战中,那些年轻人的生命和梦想是怎样被支付出去的。
1942年2月的一天清晨,6名美军士兵将星条旗插上了硫磺岛的最高峰。美联社记者乔。罗森塔尔在这一瞬间按下快门。18个小时后,这6位年轻人成为了美国家喻户晓的大旗英雄。这幅照片也成为了美国新闻史上最著名的画面,他们插旗的雕像至今矗立在华盛顿广场上。英雄、战争、国家和荣耀,在二战的最后阶段,这些遥远的观念终于赢得了一个活生生的图腾。在这场双方阵亡75%的战役中,其中3位大旗英雄最终活着回到本土,代表政府在各地奔波,处处万人空巷,成功的为联邦政府募集到240亿战争债券。这部电影使我惊讶,远在二战中,战争的传媒化与商业化程度,已如此精致。罗森塔尔说,“如果你能拍到一张够劲的图片,你就能赢得一场战争”。联想到罗斯福的炉边谈话,希特勒的演讲,以及斯大林等后来居上的独裁者们。你同样可以说,“如果你能拍到一张够劲的图片,你就能发动一场战争”。
这部电影有复杂的主题,超大的胃口,使这位老而弥坚的导演无法驾驭住一部史诗。政治、传媒和战场,这三样都是一种庞大的“去道德化”的技术力量,它们一边煽动,一边遮蔽。当战争的正义性被煽动到极致的时候,正义就开始退场了。死亡、罪孽和虚荣,这三样真相被暴露了出来。当英雄被宣传机器偶像化,英雄就成了呕吐的对象。导演的蒙太奇手法,把整部电影包裹在至少三层的倒叙当中,每一回辉煌的登台亮相,英雄们一转头,就回到了硫磺岛,听见嘶喊和枪炮。这使印第安士兵海斯无法忍受周游全国的宣传,他开始酗酒、呕吐。不像另一位机警的士兵,学会了游刃有余的利用偶像化的机会。而最后一位士兵终老故里,从此对家人埋藏了自己的前半生。他儿子在父亲临死前翻箱倒柜,才发现了父亲的记忆与荣耀。5年前他写下这本畅销书《父辈的旗帜》,直到被改编成电影。
有人说这部电影是反英雄主义。《基督教科学箴言报》的评论是颇为中肯的,“影片阐述了从时刻准备制造英雄的战争文化中提取英雄主义,要付出怎样的代价”。回想我们记忆中的那些英雄,这一评点已足够精彩和沉重。但这显然不是伊斯特伍德的诉求。对他来说“英雄”不是一个过滤词,而仍是这部电影唯一的关键词。不错,他一层层的剥离掉了意识形态的煽动性,将被遮蔽的那些忧伤而无辜的年轻人呈现了出来。然后,他依然无限深情地,称这些活在“最伟大的年代”中的年轻人为真正的英雄。
人类史上,始终有两个被赞美的方向。一是英雄,一是圣徒。英雄是一种“非道德化”的褒扬,所以尼采说,“在英雄的周围一切都成了悲剧”。而圣徒是道德价值的承受者,圣徒的终点是身在天国的信望爱。英雄是古希腊文化的榜样,圣徒是古希伯莱文化的榜样。英雄令人动容的是勇气,圣徒令人动容的是勇气的方向。
文艺复兴以后,英雄般的圣徒或圣徒式的英雄开始断裂了,因为文艺复兴的实质就是希腊精神的复兴,欧洲人厌烦了基督教的圣徒模式,他们要回到被基督化之前的希腊文艺精神。也就是尼采所说的“酒神精神”。于是“英雄”就逐渐成为圣徒的道德性的否定者,“舍己”本身越来越显赫,为什么舍己却变得不重要了。因为“舍己”被当作了一种自我投射的偶像崇拜。《新约》中基督要求门徒舍己,他说“一粒麦子不落在地里死了,仍旧是一粒。若是死了,就结出许多子粒来”。老诗人流沙河告诉我,他年轻时,看见学生们纷纷在诗中写下这个句子,然后决然的加入地下党。
其实二战是一个消灭英雄的时代,英雄们不是被杀死,就是自杀了。本雅明、海明威、茨威格这些文化英雄们,这些走在荒芜路上的文艺复兴的继承者,竟没有一个能摆脱英雄的悲剧性。二战的最大成果是一种道德性遗产,如果没有二战,希特勒、东条英机、斯大林这些人,依然将被镌刻在人类的英雄榜上,成为万人敬仰的枭雄。但二战以几千万年轻人的生命,在地球上摧毁了这样的英雄史观。日本的靖国神社的本质,就是不肯退场的英雄主义传统。亚洲对日本的持续批评是应当的,但迄今为止,却很可惜的被放在家仇国恨的背景上,而不是放在二战带来的全球性道德遗产之上。
可惜伊斯特伍德是古典英雄主义在好莱坞的一个堡垒。当他将传媒和政治对大旗英雄们的煽动性宣扬一一扒掉后,他对美军士兵的敬重,便落在一种相对主义的陷阱中,成为对无方向的舍己激情的表彰。这样你就无法不同时表彰日本士兵了。硫磺岛上22000名日本军人,几乎全军战死或自杀。除了911中的恐怖分子,谁还能与他们的勇气相比呢?每一个被付出的生命的确都值得叹息,但《硫磺岛的来信》在我看来,仍然是对英雄主义的一次危险的缅怀。
死在硫磺岛上的孩子们,留下父辈的旗帜。英雄一去不返,剩下圣徒在远方祈祷,耶稣说,“手扶着犁向后看的,不配进神的国”。或许晚年的伊斯特伍德,有点像晚年的海明威。在《老人与海》中,永不言败的老人面向大海放下鱼杆,心中想,快快入梦吧,但为什么呢,如今梦中只剩下了狮子?
2007-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