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冬花”思想视角

 

诗歌本来是寂寞的事业,然而自新世纪以降,由于网络作为诗歌平台的勃兴以及诗歌口语化潮流的推涌,诗歌创作竟一下子大跃进起来。不仅创作,有关诗歌的观念之争也泛起了一片繁弦急管。花城出版社出版的“忍冬花诗丛”现时已推出了四个人的诗选,分别是《多多诗选》、《王寅诗选》、《周伦佑诗选》、《陈建华诗选》。我把这四个人的诗作看成是编者林贤治从中国当代诗林中选出的四株嘉木:

多多是一个在漫长的诗旅中一意孤行的探索者。他的诗具备一种松树的品质,这些诗植根于冰封的年代,生长在苦难沉积的大地,虽然历经三十多年的风霜雨雪,依然屹立,依然苍翠。从《多多诗选》中可以看出,多多是一个真正的汉语诗人。他对中国文化的沉潜与洞悉,对中国人命运的触探与关怀,对汉语内质的挖掘与熔炼,近乎完美地承续了汉语在当代中国的艰难使命。他将自己对世界和生命的温情理解,融于每一个词语,并在每一首诗歌的内部构造上,力图实现他孤寂而坚定的美学抱负。因而,他的诗对心灵细节有着深切的敏感和痛苦的体认,对人类的精神困境有明确的艺术承担。

与多多那种沉潜与缄默不同,周伦佑曾经是一个在中国现代主义诗潮中冲浪的先锋人物,作为当年“非非”诗歌的首席代表,他的诗歌理论与他的诗歌创作在声誉上是不相上下的。值得我们关注的是,经过一场由现实苦难而引发的心灵灾变之后,周伦佑的诗歌无论从题材、哲思到语言都产生了激变。他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后创作的诗,已逐渐从理念的巴别塔和语言的蓬莱国中走了出来,关注点投向了身边的现实,投向幽黯而厚实的大地,语言也脱离了先验的历险而沉积了一种淳朴的真实感。由于创作中血性的回归,使他的诗有了一种在酷寒中坚忍生长的高原乔木红景天品质,其中蕴涵有蹈火之冲动、勇敢之介入和断然之承担。披阅《周伦佑诗选》,我看到了他在诗歌中突围的身影,在《在刀锋上完成的句法转换》、《看一支蜡烛点燃》、《永远的伤口》、《柏林墙倒塌后记》等等作品里,刻满了周伦佑思维激变的印痕,过去那种狂飙突进的解构式实验已逐渐被内敛坚实的结构式写作所取代,其创作上的突围能力让人掩卷回味。

比周伦佑出道稍晚的王寅,却是当代汉诗群落中颇具个性的诗人。他的诗歌冷峭而幽深,如一树寒梅,在冷傲的仪态下弥散着的思想的清芬。他善于从个人的感受起步,“把里尔克式的沉思、卡夫卡式的背谬、萨克斯式的孤独,在一致的命运中结合起来,构建自己的主题和形式”(林贤治语)。而他所秉持的自觉的历史关怀意识,更将我们时代活生生、赤裸裸的荒诞和残酷景观,以可意会而不可言传的语言演绎成诗歌,为我们的时代留下了美学形式的见证。

相对于以上的三个文本,《陈建华诗选》则是一束生长于思想冬季的忍冬花。他的创作弥散着独立于那个时代主流的伤感、颓废、柔曼气息。流泻自内心深处的独语,以一种细密的隐喻方式漫洇而出,不仅接续了汉语现代主义新诗被红色暴力摧毁的一缕香火,而且以诗传的形式重现了黑暗岁月里的残酷青春,具有改写当代中国诗歌史的实证意义。

二十世纪最杰出的思想家之一阿伦特在《黑暗时代的人们》的序言中说:“即使是在黑暗的时代中,我们也有权去期待一种启明,这种启明或许并不来自理论和概念,而更多地来自一种不确定的、闪烁而又经常很微弱的光亮。这光亮源于某些男人和女人,源于他们的生命和作品,它们在几乎所有情况下都点燃着,并把光散射到他们在尘世所拥有的生命所及的全部范围。像我们这样长期习惯了黑暗的眼睛,几乎无法告知人们,那些光到底是蜡烛的光芒还是炽烈的阳光……”同样,作为时代的沉思者,在当今这个良知被商业大潮推向边缘、诗人的血性逐渐稀薄、文学界思想普遍贫乏的时代,林贤治也一直专注于寻觅思想的幽光,并执着地坚持凭思想意义作为考量诗歌的标尺,倾力建构一个以思想照亮时代的人物谱系。选本就是批评,从“忍冬花诗丛”已经推出的这四个选本中,我们俨然可以读出林贤治所推崇的“大地般的淳厚,阳光般的明朗,雪峰般的冷峭,幽林般的神秘与雾状的弥漫,深渊的涌动或不涌动,道路般确定,野火般的热烈与风一般的自由无羁”的诗歌精神,以这样的诗歌精神统领编辑的诗丛是值得广大诗歌爱好者们共同关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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