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与坦克—— 独立中文笔会会员作品选集/ 文学卷》,孟浪、余杰编,晨钟书局2007 年1 月香港版)
还是在香港的时候,那本厚厚的笔会会员文集 ——《诗与坦克》就一下吸引了我的视线,这不仅因为它有 一个富有视觉冲击力的书名,而且还因为它是一本集聚了海内外独立中文作家作品的集大成版本。
说起来,诗与坦克本应是两种风马牛不相及的概念,谁会刻意把美与丑、善与恶、真与假的词意混为一体呢?然而,伟大的专制暴力机器却有能力让人们、也让历史将两者之间用必然的逻辑关系硬生生地联系在一起。
该书的封面以一幅让老布什总统都为之颤抖、为之动容的王维林只身挡坦克的画面作为背景,衬托出二十世纪末期中国人的人格尊严与自由向往。它把我们的意识遽然拉回到那个令人恐怖的记忆之中—— 透过这猩红的画面,我们仿佛又梦回到广场上那一张张淳朴而惨白的娃娃脸蛋,还有那纪念碑周围用诗歌组成的人海之中……
从文集的目录里,我有幸看到了许多不仅我熟悉而且注定会载入中国文学野史的名字, 他们用良知、道义和勇气努力改写着权势者墨写的谎言,重拾着初夏中血写的事实。展卷一读,我们既可以为北京作家刘晓波的文字中那种鞭辟入里的透彻分析而拍案叫绝,又可以为深圳作家赵达功用粗犷而 诙谐的语言表达出的观点而感同身受;我们既可以享受到众多大陆中国独立作家的优秀作品,又可以品味到许多旅居世界各地的中文独立作家的精品,如瑞典华人作家万之,加拿大的时事评论员盛雪女士,英国的马建,德国的阿海,澳洲的齐家贞、美国的陈奎德、巫一毛、雪迪等。不管是流浪异乡还是坚守本土的作家中,我们都可以看到他们那无声的呐喊已经托起了坦克履带的重量,他们的激越呼唤流淌着心田不屈的呢喃 和吟唱。他们的文字所展现的正是我们这个多灾多难的民族重生的希望。
毫无疑问,这本文集中的作品在大陆大都只能作为地下文学而存在,至少在当下还无法指望获得公开发表。但是,尽管无所不在的禁锢貌似强大无比,但却无法阻止书中作者的思绪自由的飘飞 ……
如诗人孟浪写于 2000 年6 月4 日 这篇诗作乍眼看去,怅然若失之中似乎飘荡着那么一点儿悲凉,但字里行间却又对生活充满寓意深远的期盼:
《 无题》
一个孩子在天上
用橡皮轻轻擦掉天上唯一的一片云。
一个孩子在天上
像趴在一张属于他自己的图画纸上。
一个孩子在天上
用铅笔淡淡描出无数个孩子的样子。
一个孩子在天上
他的痛苦,他的欢乐,他的蔚蓝,无边无际。
一个孩子在天上
他还决定,他的一生
必须在此守望橡皮的残碑,铅笔的幼林。
哦,教员们在降临——
一个孩子在天上用双手紧紧按住永恒:
一个错误的词。
孟浪的诗歌带着尖锐和轻灵之气,始终显露出一种救赎整个世界的知识分子情怀。这种风格源于根植在他内心深处的不妥协精神: ” 既不向世界妥协,也不向自己妥协,更不向虚无妥协” (评论家唐晓渡语)。
再如,中国先锋、朦胧诗代表诗人杨练的诗歌虽然常常把语言精炼或张扬到极致却能于不经意之中给人留下一种独特的冷静和洞穿表象的印象,如他在《偈子》中所表现的一样:
为期待而绝望
为绝望而期待
绝望是最完美的期待
期待是最漫长的绝望
期待不一定开始
绝望也未必结束
或许召唤只有一声——
最嘹亮的,恰恰是寂静
诗意的语言,是表现浪漫的艺术载体,美妙的诗歌一如灿烂的玫瑰一样往往只献给爱情、只献给心中的温情和美丽的遐想。然而,文集中的诗人和作家在强权面前却不愿沉默更拒绝遗忘历史的真实。因此,在组成本书的作家群中,我分明看到了一个个自由的灵魂在天空不屈地飞舞。当呼啸的坦克肆虐过后,在血光和冷漠的映照下依然在顽强地劲舞,随着那一组组舞动的文字,组成了一曲曲永恒的、诗意的纪念碑。
正如著名学者墨菲指出,” 每个人都可以自由地选择自己的思想。” 自由地思想,自由地写作,自由地表达人类积极的情感,自由地展现自己原生态生活和这个世界精彩缤纷的状态以及自由地发表有见地的观点。这便是作为独立中文作家们做为一个人赖以活下去的充足理由和根据,也是我们心灵的净土和我们精神生命的支撑源泉。
因为,诗人和作家都是一个民族苦痛的触角。在专制社会的语境下,人之所以为人,作家之所以为作家,就不能以任何借口逃避作为一个作家的社会责任!作家必须关注社会的发展,必须关注普罗大众的生存状况,必须铁肩担道义,妙手着文章。作家绝不同于流行的歌星、影星。卡西尔在《语言与神话》中告诉我们: ” 文学既不是一种快感,也不是消遣或娱乐,而是一件神圣的大事” .然而当现在大陆中国许多官方的御用作家们轻而易举地用妥协和媚俗的文字得到了可观的金钱,但不可能赢得历史的尊敬。他们之中许多人由于社会责任感的缺失与奴性的根深蒂固,实际上间接地纵容着专制统治的苟延残喘 ……
面对一个人性普遍坠落、精神贫乏和信仰崩溃的时代,我们仍然需要用诗歌与坦克作 ”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的不屈对垒。我们仍然需要凭借我们身上的诚实和良知作” 韧性的战斗” !
作为一个独立于体制外的写作者,我们更渴望有尊严地自由写作。虽然我们仍然生活在恐怖和压抑的环境中 , 虽然我们连思想的自由都成为奢望,但我们好在还可以从《诗与坦克》这本文集中,感知到每一篇作品的精神价值,体会出每一位作家个人的人格力量!殊不知古往今来许多有价值的文学作品都是超前的” 异端” ,虽然不为当时的社会所见容,但真正能流传久远并具有生命力的作品从来都不是钦定的或为权势所认可的文学作品。不管它是曹雪芹的《红楼梦》,还是被拒斥于正统之外的李慎之的《风雨苍茫五十年》。经典就是经典,时间和读者将为我们和从我们身后流逝的岁月作证。
──《观察》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