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16日,台北将公演一出《旧约。以斯帖记》改编的音乐剧《宫墙》,可惜天高路远,无缘亲近。不过刚刚好,最近好莱坞也根据《以斯帖记》翻拍了这部《与王一夜》。当年的传记片经典《阿拉伯的劳伦斯》,曾捧红两位巨星,彼得。奥图尔和奥马。沙里夫。45年后,他们又难逢一次在这部电影中一道出现。
犹太姑娘哈大沙被掳入宫中,化名以斯帖,成了波斯王后。最终以她的智慧和信心,拯救几百万犹太人免遭种族灭绝。有评论说,这部华丽而节制的史诗,是好莱坞近年来对犹太人最友善的一部电影。虽然导演功力有限,前半个小时对后宫的“海选”也渲染过多,但对它的剧本我仍然特别满意。既尊重了圣经记载和基督教信仰,又不乏体贴人心的改编。尤其在以斯帖与波斯国王的爱情中,加入以斯帖对薛西斯(圣经中译为亚哈随鲁王)讲述她祖先雅各与拉结的故事。说到“雅各与拉结亲嘴,就放声而哭”。为和拉结成婚,服侍了拉结的父亲14年。这一段情节,把以斯帖和波斯国王的爱情,放回犹太人的信仰背景下去描述。温柔又不着痕迹。
我在情节人和妻子一道看碟。电影或许小众化,但实在很贴切我们心目中的那一位以斯帖。圣经中再没有一卷书,象《以斯帖记》那样充满戏剧性了。以色列人被掳到巴比伦之后,波斯兴起来,又灭掉了巴比伦。犹太人散居在这个庞大帝国的127个行省中,努力把自己从不信的族群中分别出来。这使他们总成为世人指指戳戳的仇敌,更何况他们走到哪里都特别能攒钱。这前后70多年,被称为犹太史上的“沉默年代”,只留下一卷作者不明的《以斯帖记》。这卷书没有一处提到上帝,《新约》也没有一处引用过此书。甚至在死海古卷的考古发现中,也单单短了这一卷。所以历代的解经家们,总有人嘀咕它的圣经地位。但这卷书的魅力就在这里,当先知的口紧闭,以色列的上帝似乎沉默不语时,救赎的历史依然没有中断,用亚当。斯密的话说,那只看不见的手依然掌管着历史的来来往往,并要人在一生中以信心去回应。为什么我们有那么多宫廷戏,却看不见一部史诗?因为命运的背后如果什么都没有,世上就无所谓史诗。
我想对不熟悉旧约的观众来说,这部电影在很多方面都是令人惊讶的。譬如原来在希特勒之前2600年,就有一个企图灭绝犹太人的哈曼。反过来说,如果没有2600年之后的希特勒,哈曼的心肠也会难以理解。一个人的心要硬到什么地步,才会抽签选定一日,不分男女老幼杀光一个民族呢?初代教父特土良曾认为,哈曼一族是犹太人的世仇亚玛力人的后裔,就是犹太人进入迦南地时遇上的第一个袭击者。但这个说法缺乏根据,多数严谨的解经家都不采纳。电影却从中敷衍出了一段来龙去脉。其实这是一处败笔,使故事多出几分东方哲学,略略偏离了以色列人将历史与信仰看为一体的史诗性。
其实哈曼有一句话,将憎恨的力量和抗拒的力量都显得淋漓尽致。他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得到王子的名分。所有人都向他跪拜,唯独以斯帖的堂兄末底改,始终昂首不拜。哈曼回到家里对妻子说,只要看到那个犹大人还端坐在朝门,“虽有这一切荣耀,也与我无益”。这就是为什么世界恨那些不服在它权柄下的人,因为只要一个不顺从世界的人,就足以使世上一切的权势羞愧。只要一件不能用钱买到的东西,就足以使一切财富跌停。就像安徒生笔下那个喊出皇帝没穿衣服的孩子一样,末底改一个人昂首站立,哈曼就立刻感到自己赤身露体。
哈曼煽动他的追随者说,希腊人的民主,和犹太人的信仰都是波斯的敌人。因为他们要求人与人的平等。你能接受你和你的奴隶是平等的吗?这是一句漂亮的台词,暗含着一个尖锐的观察,就是尽管西方文明被称为“两希文明”(希腊的理性和希伯莱的信仰),但巴比伦、亚述、波斯、罗马这四大帝国,以及后来不断以罗马继承人自居的法兰克、意大利、普鲁士和俄罗斯等,都一直潜伏着对希腊精神和希伯莱精神的叛离。
而人类史上最有盼望的那些时刻,就如《诗篇》所说,“他从灰尘里抬举贫寒人,从粪堆中提拔穷乏人。使他们与王子同坐,就是与本国的王子同坐”。真正的勇气不是血气,而是对那比“皇帝的新衣”更高的权柄充满了敬畏。所以希腊的安提戈涅敢于违反法律,埋葬犯下叛国罪的哥哥。她站在国王面前说,“在我心中有一种法律,比你的法律更高”。被称为“日耳曼的使徒”的卜尼法斯,敢提着一把斧头,走进日耳曼人的圣地,砍翻了他们膜拜的橡树。曾是爱尔兰人奴隶的帕特里克也敢走上山顶,点燃了只能由国王点燃的火把,成为“爱尔兰的使徒”。
就像失宠的以斯帖,最终也凭着因信而来的勇气,叫族人为她禁食祷告三日三夜,然后冒死闯入殿前。再施巧计,挫败了哈曼的“最后解决方案”,救回在厄困中披麻蒙灰的族人。以斯帖一度犹豫时,末底改曾带话进来,说,你焉知得到王后的位分,不是为着今日吗?你若不愿担当自己的使命,以色列人一样会得救,上帝会借别人的手保护他的子民。但你和你家在至高者面前,必蒙羞受苦。这正是《与王一夜》不同于一切宫廷片的灵魂,所谓史诗,就是说命运不是一种巧合,而是一种呼召。勇气不是一种骄傲,而是一种顺服。
对以色列人来说,无论他们在哪里,地上都有两个国度,一个是波斯(或埃及、或巴比伦),一个是耶路撒冷。也有两种法律,一种是上帝的应许和诫命,一种是被规范化的人的意志。波斯有强大的法律传统,颁布的法令连国王也不能废除。亚哈随鲁王只好另颁法律,授权犹太人在屠杀的那一天聚集反抗。这一情节的历史寓意令我击节不已。近一个世纪的考古,发现今天的法治传统可能不是源于罗马,而是源自远古的美索不达米亚平原。我最欣赏的是末底改的一句台词,他说,统治者所做的一切,都会受到内疚的折磨。所以他们喜欢把欲望变成法律,来延缓这种痛苦。
世间的法律就如宫墙,美丽的以斯帖,以信心穿越其间,回应命运的呼召。从而触摸到一种比法律更高的法律,比君王更高的君王,比历史更高的历史。以及,比爱情更高的爱情。
2007-2-14写于情人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