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年初,活了108岁的章克标去世了,上海和嘉兴的一些报纸做了报道,并给了他一个称号:“文化老人”,外地媒体多没关注。人虽然没了,但其样本功能没有丧失。一个人,活了这么大岁数,跨越若干时代,经历过若干风波,即使不面面俱到地谈,举其一两点,亦有可思可想之处。
章克标是个作家,写了不少书,最有名的大概要数上世纪30年代写的《文坛登龙术》了,被鲁迅一骂而成名。当然,鲁迅骂谁不骂谁已经代表不了什么了,没有谁是真理的标杆。其后大概还写了些东西,但鲜为人知。倒是前几年在文化圈内鼎鼎大名的《秀州书局简讯》(后整理成《笑我贩书》和《笑我贩书续编》出版)上,保留了不少与他有关的鲜活资料,其中还有他给秀州书局经理范笑我的信,里面点点滴滴地表达了这个“百岁老人”的内心想法。在生命的最后几年,章克标之动笔,除了写回忆录,就是给《秀州书局简讯》写信,估计他也明白这本薄薄的小册子在文化圈内的分量,希望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留下一两点印迹。
看他表述自己的生活和心境。2001年1月6日章克标从湖北保康写信给秀州书局范笑我:“我订了好几份报刊,花了上千元。其中有一份《人民日报。海外版》。因为想到在山乡孤寂,只有以看报刊来解闷了。一个人活到一百岁以上,不好好儿在家里安坦享享福,要出外走天涯海角,真可笑的事情也。也只有听其自然管它妈的了,况且已经总算停下来安居了。”
章克标3月10日从湖北保康来信说:“脑白金广告,以前订有合同,是否符合也搞不清楚。”而在当年1月22日,有人就在秀州书局里说,看到当地一家晚报内夹发着脑白金的广告,上面说,“章克标服用脑白金后恢复了年轻”,又说,“老人一向很节约,但买脑白金从不吝啬,整箱整箱地往家搬。”
看来章克标一直没闲着。1999年,他在老伴下世两年以后,以“世纪老人”的身份在报纸上征婚,着实引起了轰动,后来,一个57岁的来自东北,后被章克标改名为林青的女人嫁给了他,并陪他走过最后几年历程。不过,因为他曾参加过汪精卫的伪政府,当过汉奸,也有很多人对他不屑一顾。章克标对此有过直接答复。2003年,章克标到嘉兴一中参加百年校庆,有人问他,章先生住在上海是否有游子在外的感觉?章说:年纪大了,器官退化了,什么东西都退化了,没有感觉。又问,现在仍有许多人在各种场合骂你,说你是汉奸,你如何看待骂你的人和你自己?章说:汉奸这个问题,人民政府和中国共产党已有定义。我去问过有关部门,他们的回答是:我们不说。汉奸中央有规定,不是随便可以定的。对骂我的人,我没什么看法,这是他们的言论自由,私人看法和见解不能代表国家。
章克标在年轻时代参加汪精卫的伪政府,被一些人说成是“生活压力下的求职而已”(当然是他自己先这么说的),但是,他的职务可是宣传部的处长和《浙江日报》总编辑啊,这并非仅仅用“维生”两个字就可以轻松撇清的,甚至,说其是骨干亦无不可。以其八面玲珑的智商,也无法解释为一时糊涂。而“汉奸”两个字,并不是一个称号,不能像教授一样由主管部门认定并划分等级,它应该和“傻逼”、“混蛋”一样,是品质定性词。当然,汉奸还有“卖国罪”、“叛国罪”对应着,而“傻逼”不用负刑事责任。不知道章克标问的到底是哪一个部门,是否有权认定“汉奸”这两个字,但“有关部门”模棱两可的说法,显然让章克标抓住了救命稻草。窃以为,“有关部门”的回答,更多是出于对一个耄耋老人的无奈的尊重。人家岁数那么大了,当面说人家是个“傻逼”似乎不厚道(否则,一句“你不是汉奸”不就解决了吗)。但,这绝对不是什么厚道不厚道的事。有些东西,没有绝对的是非界限,而有些东西,是必须有个定论的,“是”就是“是”,“非”就是“非”。否则,就没法向后人交代,让后人觉得前人糊涂。我们可以对一个老人仁慈,但不能因为他比别人活得时间更长,就对他无可奈何。你可以给他生存权,可以让他安度晚年,但必须告诉他,你当年的行径就是汉奸行径,你必须为此忏悔,你要为你犯下的罪负责一辈子。也许有人要问,人都死了,还说这些干什么?是啊,以文鞭尸,无非是要论个“是非”,以此为秤星,给出一个更易量化的标准。如果大家都不较真,与章克标同样参加汪精卫政府的周佛海若是有幸活到今天,是不是也可以为自己翻案了呢?难道真的“谁活到最后谁就笑到最后”?
2002年7月2日章克标在给范笑我写信说:“胡风我并不知其人,也不知是否有此人,无可奉告。滕固已死去多时,其怎样死也不很明白,他去文从党从政之后,颇少往还,所以也不知其详了……巴金一直老病卧床或住医院活得也辛苦。茅盾,可说死得其所其时,善于抓住机会的能人,茅盾的著作也是善于抓机会。邵洵美是个老实到没有肚脐眼儿的老实人,恰好同茅盾成对比。”
还是2003年到嘉兴参加校庆那次,有人问:《章克标全集》何时出版?答曰:没有出书的时间,章克标只有“不全集”,没有全集,他的总集就叫“不全集”,字数九百九十万字,因为不到一千万,所以不全了。你对胡风、周作人、钱君萄(?)如何看?章说:胡风分子的胡风,还是要刺人的胡蜂?胡蜂不是嘴巴刺人,是尾巴刺人,胡蜂很多,都是胡蜂分子,周作人,他要“作人”,可见本来不是人。钱君萄,淘一淘,一百万,淘两淘,二百万,他是很经淘的。钱很多。他有三个儿子,每人一千万。
当时就有人质疑:章克标能不知道胡风?也许是出于激愤,还是不屑?若是一个平素厚道的人说出上面的话,我们可以理解为机智和思维缜密。但放在章克标身上,似乎只能界定为尖酸刻薄。一百多岁,还保持着这样的尖酸,一定是内心里藏有巨大的委屈。给范笑我写信,他一会儿自称辛古木,一会儿自称章小山人,与我们想象中的老年人的安静、沉实、诸事看穿,很不一样。那是一种愤懑和不平,显然,是社会给他留的缝隙太小了,是欠他的。虽然有人说“章克标还没死?怎么还不死,活着多吃米”,但也有人给他发退休金,去医院探望他,还有人照顾他的晚年,端屎端尿(如林青和林青的三个儿子)。这些,似乎都不够,所有的人都把他当成“文化老人”才过瘾。
“文化老人”如果实在写不出什么像样的作品,留下几篇回忆录,回忆彼人彼事,成为后世研究的文本,似乎也不错。但是,没有。我读完章克标写的《九十自述》,只觉干瘪枯燥。与他臧否别人时的那种嬉笑怒骂,那种激情四射截然相反。这本自传性质的东西,简直是一点感情都没有,没有他自己的爱,没有他自己的恨。你在阅读的时候甚至会想:如果你做个死不改悔的汉奸,顽固地坚持自己的立场,倒也不枉一条汉子!可是,没有,连欲言又止都没有,只是一个干巴巴的提纲。让人一边读一边唾唾沫,就像嚼了一嘴木头渣子,不是“味同嚼蜡”,而是“味同嚼柴”。
一个没有责任感的人,对谁都是这样油滑。对人,对国家,对历史,甚至对自己,亦是如此;太平时代,大恶无以施展,乱世之中,则易浑水摸鱼,钻营搅屎。但是,我说的是但是,若罪行已为即成事实,则必须时时提起,想起来就提,以此为戒,以此为训,让后人知道:前人有糊涂虫,也有明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