綦彦臣:《于丹〈论语〉心得》错在什么地方?

 

从事中国历史的通俗化写作,难免出现错误,这首先因为中国史籍卷帙浩繁,同一史题有两种以上经典存在的情况颇多,如唐史有新旧两书、五代史亦有新旧两史。其次,是对专业文献历史的理解不够准确,比如我在最近反应较好的《历史上的三种人》一书中称(五代)冯道读四书五经,即为”常识的谬误”,因为”四书”概念晚于冯道一百多年,至南宋朱熹从《礼记》中提出《大学》、《中庸》两篇而合《论语》、《孟子》才有”四书”之称。这两种情况是”技术性问题”,尚与价值表达无关。

第三呢,就是为迎合时代需要,篡改历史文献,进行价值化伪造。

《于丹<论语>心得》(简称《于丹论语》)的价值表现,就属于第三种。她努力颠倒国家和人民的关系,完全歪曲了论语原意。也就是说,《于丹论语》所要说明的就是用一个”新解释”,歌颂中国现在的国家主义强势,继续维持”大政府,小社会”的古典政治态势。所以,《于丹论语》不但在中央电视上走红,连一向以出古典经典为已任的中华书局也跟着大捞一把。

《于丹论语》以”政治上正确”出发,走进图书商业市场,的确是一个成功的策划案,但是,基于”政治上正确”的商业成功并不能掩盖学术上的拙劣手法。

究《于丹论语》之政治技法,只有”一招绝”,此绝招分两处表达:其一,《于丹论语》在第一章”天地人之道”中,引《论语。颜渊》之”子贡问政”的故事,即”足兵、足食、足信”三阶选择之论。

《论语》本意是:在万不得一之时,去掉粮食,也不要对让国家失信于百姓,因为国家存在的基础是百姓的信任。

《于丹论语》玩了一手借尸还魂计,改为:”无论什么时候,老百姓都要对老国家有信仰。”其二,《于丹论语》有了第一章的借尸还魂之计,还怕读者不认可,又在第六章”理想之道”中讲述孔夫子与冉求对话的故事时,再次牵强附会为”人民对国家要有信念”.中国现实政治中确实需要国家主义观念,《大国崛起》的理念中的相当部分即是如此表达。但是,没有民主制度为依托,没有民主政治观念为文化底蕴,国家主义往往在理论价值上迅速滑向新黑格尔主义,进而是褊狭的民族主义导致的法西斯主义,至少是文化法西斯行为。

如果说《大国崛起》意在委婉地将新黑格尔主义引向新康德主义,让民主成为一种道德律令的话,那么,《于丹论语》则成了彻头彻尾的”国家主义——民族主义——文化法西斯”的变相宣言。

中国历代借《论语》诠释进行政治意见表达的著作,总计不下于200种,其中以清朝乾嘉学术之后的汉学与宋学之争为主流,衍生出58种之多。大清整个论语诠释体系,形成一派主观臆断、牵强附会之做派,最后维新运动就栽在了《论语》解释上。康有为托孔子之名行改制之实,在操作过程中发现《论语》中的政治伦理恰恰是反现代的,比如《论语。泰伯》篇有云”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可以要老百姓按指令做,不必让他们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康有为托孔子言改制,本意是将孔子民主化,但孔子本质上是反对普遍民主而寄希望于精英良心的。对于此点,康有为干脆大笔一挥,改为”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意思全变:”老百姓知识水平高了,国家政治采取公开投票方式,给他们政治自由;老百姓知识水平不够,就训练他们,使其达到参政的水平。”这种胡说八道不用说在顽固派那里看来可笑无比,就是让社会上的一般知识分子来论都无法接受。也就是说,不是什么顽固派的镇压破坏了维新运动,而是维新选择的文化合法性靠不住,才使其成为政治泡沫。

从政治理论批判与文化反思方面讲,《于丹论语》仍是”新皮囊装旧酒”,是接续大清《论语》诠释的主观臆断(至少是康有为”胡说”)的一个现代小高潮。于丹借政治支持走红固然是精明的个人选择,在商业上也无可厚非。但是,《于丹论语》的走红,恰恰说明:1、中国目前的主流政治精英整体上缺乏文化反思能力,根本没有历史批判理性的观念,只是权宜的意识形态退守,即从共产主义往民族主义方面龟缩。这可能导致”口惠而实不至”的民主,即民主口号化。2、中国儒家文化的反人性与反民主性,尚未被民间多数知识精英所认可,反倒拿来用以”反共”,本身就是一个可笑的知性悖论。也因为”《论语》政治”无法为现代政治文明提供”在传统的边际上创新”的可能性,最后,反民主的最坚决力量也就不是现在的主流政治精英,反而将是现在权宜地利用”民主”壳资源的体制外”文化复古主义”力量。

2007年3月20日写于绵逸书房,3月21日发于洪哲胜《民主论坛》

Leave a Reply

Your email address will not be published. Required fields are marke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