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谈起过海伦那绝世的美——诗人终生辛劳用韵文打造的美,只为她的顾盼一下子给推翻;早已被岁月冷却的热血,仍要激情而结巴地将她咏赞。当露水洒下睡意,她的美让人宁静——如尼西亚的三桅船,航行在飘香的海上,将倦于漂泊的船员送回故乡。而一场休憩若是太久,诗人的心却要卷起风暴。如同生活安逸的老年海员,夜晚梦着桅缆晃动,梦着大海一片蔚蓝将自己召唤——爱伦。坡笃信着她的美,怒海上漂荡,“你典雅的脸庞,你的鬈发,你水神般的风姿带我返航。”回到希腊与罗马昔日的辉煌。找不到那业已消失的岛,就永远不要抛锚。
可是,你,海伦,一个为荷马吟唱过的女人,生活也似乎是一场英雄的梦,璀璨着转眼退场。属于你的一切,火焰上的火焰,海洋下的海洋,王座接着王座,你那高傲与孤独的神秘,已经浅浅的睡了。山巅水涯,谁还念着你的名字。男人为了芝麻琐事,会喧嚣、蛮横的戏谑,不再挂念我们经过荒蛮竞赛、历尽惨痛时光而赢得的美人;不再过问完美的爱和你怀中被击败的第一个男人。即使他们穿上有翼的鞋子,飞去你高入云端的城楼,见着你与男友散步,也只不过和其他特洛伊的男男女女一样,开个玩笑,讪讪而过。
当希腊的舰队碇泊在奥利斯港,头领与国王坐在帐篷里会商,准备着攻下特洛伊,以武功为自己创建辉煌的业绩。他们各有所图。而千百艘艨艟之首,英雄普罗台希劳斯的战舰却第一个冲向海岸——他的血首先染红特洛伊的海滩。那是特尔菲的神谕预言:带头在特洛伊海滩登陆的人,活不成。如同生命中最初的苍老——第一场等待,第一次悸动,必是换来惨淡的伤痛。这是属于你的时代,海伦,仿佛单凭爱情就决定了人生的一切。我们眼看着普罗台希劳斯倒下去,眼看着他的妻子雷奥德迈娅为追随丈夫,自愿赴死。她吁求上苍把丈夫还给自己,如华滋华斯诗中所言,“祈求者热烈的爱中充满信仰/她一边说一边把手举向苍天……”世上再寻不到雷奥德迈娅与普罗台希劳斯,他们就像两张秘密谈论爱情的扑克——红心皇后与黑桃杰克,永远属于你那早已遗失的时代的某一套牌。除了你,谁还会注意到,多少年来,海尔斯邦德山坡上,从雷奥德迈娅为之而死的那人墓上,长出的那丛树。它们盘桓着向上生长,长到足够高的地方,只要望见你特洛伊的残垣,一望之下,高高的树顶又会枯去。如此枯荣不止。
华滋华斯在诗歌里赞颂他的美人,“世上最美的一切中,有我的爱人”,“你的美是你人间的嫁妆!”他不知道,海伦,人间的一切才是你的美的嫁妆。时间把万物举到唇边啜饮,唯独面对你的美,它一再举起却又放下。你可曾梦回特洛伊,想望那样的图景:你站在特洛伊海滩上——生命一度壮怀激烈,鲜血曾在这里流成河——此刻,是美好的黄昏,宁静而晴朗,巨大的落日平静地缓缓下降,海面上的天穹温和慈祥。你凝神细听,这一片汪洋仿佛苏醒已久,发出无休止雷似的轰鸣,中间还夹杂熟悉的特洛伊的声响。难道那古老的辉煌又回来了?你转头望,颓垣断壁依旧,残碎的阿波罗神像在落日下幽幽地叹息。万物都在衰落,皆如特洛伊的消亡——曾经有过英勇的军队、将领和预言家,繁华的港口和遍布海上的船只。但城市被围,终年战乱,它的城市空了,人口已离散,它的丰收的土地无人管,使命被遗忘,语言已消失,一种乡村土语高居在无人攀援的山上。
我想起在酒神剧场遗址起舞的伊莎多拉。邓肯,“穿上鹿皮衣衫,镶上雪白的饰边,/就像我们一样,让它在风中飞翔。”她熔岩般的热情,翩翩舞姿,可曾惊醒狄奥尼索斯和他沉睡的女祭司们?而他们醒来,这世界早就变了模样——沉重的巨石已坍塌,却是一个纤柔的舞蹈精灵在如火苗般攒动。我记得邓肯谈论爱情的话:“现在,我淹没着我的情人,就像大海淹没了一个冒险的游泳者,用汹涌澎湃的波涛,围住他,旋转他,缠裹他。”那也像你,海伦。她以波澜壮阔的大海,你以熊熊燃烧的特洛伊……
叶芝拾掇着那些遗失的美,是皇帝在溃军中扔进了暗池的皇冠,是做着梦的女人在地毯上用银丝编织的肥了蠹鱼的爱情故事,是昔日乌发中的玫瑰,是捧在手心里的冷百合。云似的烟悠悠升起,诗人的眼睛没闭,还看得到你——“看哪!壁龛似的明亮窗户里,我看见你站着,多像尊雕像,一盏玛瑙的灯你拿在手上!”——你所有颤动的头发,仿佛就在眼前,如此真实。
我们做过太多的梦,把梦都做累了。为何偏偏对你的美还那么执著。海伦,你回来过么。你来之前我们称过时间:它有时重有时轻;当你离去,一种空虚感成为压倒一切的重负。海伦,你回来过么,带着从苍白的时间之火中传来的号角声,将更古老的狂想之箭落在爱你的人骨髓之间?海伦,你回来过么,挟裹着那爱情决定一切的时光?——我们纳罕,难道还有第二座特洛伊城供你焚烧?——还是说,那每一个泪下潸然的爱情世界,那每一座摇曳相思路上的情人心,便是你再度焚起的特洛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