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去哥本哈根,在列车上遇到一个丹麦人,四十多岁的年纪,头发有点蓬乱,瘦瘦的身上包着全副的牛仔衣裤;和他聊天中,问到哥本哈根哪里最值得一去,他毫不犹豫地说:克里斯蒂安(Christiania)。非常诧异,因为哥本哈根的鱼美人雕像、第佛里游乐场、名人蜡像博物馆和色情博物馆(Museum Erotica),闻名天下,却从没听说过克里斯蒂安,听上去,象是一个公园。我决心去寻访,因为那个丹麦人说,那里是文化的乐园。
去克里斯蒂安并不复杂,就在哥本哈根市区。公园外有写着克里斯蒂安字样的彩色木头牌楼,也有一条宽阔的引道。只是这木头牌楼上的字,写得象幼儿园的标识,字母东倒西歪,五颜六色;引道两旁,站了几个人,手里拿着黑色的,象牛皮一样的东西,向行人兜售。半天才明白过来,原来那是大麻;倒是很长见识。
进去园中看,是树林、草地和一些房子,倒也干净。草地高起的地方,有人在朗诵诗歌,听者寥寥,而且看得出,朗诵的人和听的人,都是社会中显得怪异的人,不特穿着怪异,神情也怪异。房子散落在偌大的园子里,并不高,最高的也就三层楼。进去看,发现房子里比较乱,墙上到处都是涂鸦艺术。房子里面的人也怪异,穿着厚重的靴子,也有光着脑袋,却留一大把胡子的,走来走去的,也有在那里喝着啤酒聊天的。看不到任何景致,因此仅仅浮光掠影一番,就打道回府,心里甚至有点后悔。
回来再打听,才知道这个克里斯蒂安,最早是个军营。六十年代末期学生造反运动和嬉皮士运动时,正好空着;于是那些坚定不移的嬉皮士和与社会格格不入的人,或者叫社会异己(misfit),无政府主义者陆续迁入那里,并定居下来,形成了一个异类社会(alternative society)。这些人,来自整个欧洲,很有国际主义的精神,彼此以嬉皮精神为纲,惺惺相惜。现在居住在这里的,便是嬉皮士的残渣余孽。
三十年来,丹麦政府对于那里的事情,基本上是实行开一只眼闭一只眼的马马虎虎主义:吸大麻可以允许,其他毒品严格禁止;个人行为随便你翻江倒海,侵犯别人行为绝不允许;克里斯蒂安的村民们也基本上是适可而止:对社会规则和礼貌嗤之以鼻,但是爱好艺术和人文,也重视环保,整个公园里面,拒绝机动车,只用自行车。甚至于自行车,也是自己制造,很有特色。
这让我想起了北京的圆明园。八十年代,现代主义思潮初次汹涌,最敏感的人群,就开始走进圆明园。那个时候,圆明园仍是一片完整的废墟,有行人用脚踩出来的路,有一片片的树林,有到处隆起的土坡,有种着庄稼的田,也有开着莲花的水塘,还有那几根作为废墟标志的石柱。夕阳下的圆明园,在废墟中有落日的辉煌。很多次在那里聚会,有画家在废墟上挂出一些画,更多的是诗歌朗诵会。那时候,大多数人的作品还得不到发表,因为浓厚的现代主义色彩,也因为是社会异己。但是在圆明园聚会,陈列自己的作品,精神和废墟却显得格外的协调。
记忆犹新的,是一位叫黑大春的诗人,一身黑衣,头上绑着红布条,站在荒芜草地的石头上,朗诵他那些饱含冲动的抒情诗歌。他是所谓圆明园诗歌的祖宗,颇有追随者。后来,有许多画家迁入了圆明园附近,并且在那里形成了一个画家村,不知现在尚存否。据闻,在圆明园村的农民眼中,这些人几乎是外星人:头发老长,穷得穿连猪都不愿穿的破牛仔裤,经常自来水泡面条吃,却有好几个是名人,漂亮的女大学生崇拜得要命,交房租用的还是美金。
克里斯蒂安和圆明园,都是一类人的精神家园。大隐隐于市,是中庸的说法,而况现代社会,是否需要隐,也是个问题。这一类人,应该叫精神动物:既在艺术和思想中极大地追求精神的满足,又活得象动物,对最低生存需求的满足和对社会秩序的不满。无节制的酗酒和性欲的放纵也常常表征着这类人的动物性。
废墟或者改造后的军营,残缺的美和独特的氛围,是精神动物的最佳动物园:那里精神的食量超过物质的食量,那里缺少对生活的节制,那里无拘无束,每个人是他自己的政府。政府或者别人,开一只眼闭一只眼看:只要这种动物不伤害别人,就让你去关注精神,让你去困惑,让你去痛苦,让你去不负责任,让你去自私。说不定,这个动物园里,什么时候就会产生人文大师。关于人文精神的说法成千上万,讨论圣人行为的最多;而对待废墟或者异类社会,我认为,其中最值得关注的一种是:宽容精神动物。